一块水田，平如明镜。三五个妇女姑娘齐刷刷地站立在田埂上，系草帽带子，捋袖子，扎衣摆，卷裤腿。另一头，放插秧绳的人已经下了桩。她们中的一人问：“今天还是小荣妈妈你打头吧。”
　　小荣妈妈就是我母亲。那一班妇女姑娘里，就数母亲手脚利落。按她的话来说，都是手边事，不费什么力，带快点就是了。
　　母亲年轻的时候，那些动手的活儿，好像没什么能难得倒她，例如插秧、割稻、种菜、喂猪、织毛衣、做鞋子、做饭、洗衣、锁边、钉扣子……奶奶说，你妈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也有难得倒她的活儿。分田到户后，各人家的活儿各家自己干。犁田打耙这些男人们干的活儿，母亲干不了。
　　父亲是小学老师，他也承认：“我除了多识得几个字，其他地方都不及你母亲。”这句话，是步入晚年的父亲，与我们相坐闲谈里的。
　　三十五六岁以前，父亲没有下过田。那些需要下田干的活儿，他三十五六岁以后才开始慢慢学的。在父亲尚未学会扶犁梢前，都是母亲与别人家换工。就是母亲给人家割稻插田，别人家的男人给我们家做田。分田到户初开始那两年，我们姐弟几个尚未成人，也就比稻田里的禾苗高一小截儿。别人家父亲母亲对手干活，重活累活男人干，我们家是母亲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
　　年轻时的母亲，到底有多能干，其实我们也不太记得了。那时候，家里似乎有做不完的农活。我们长大一点后，一到暑假就跟父母出去搞“双抢”，割早稻，栽晚稻，给晚稻田耘草，父亲还要给晚稻田打农药。装满农药水的药箱子二十来斤，背在肩上，在泥巴田的稻棵间来来去去，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这么重的活儿，母亲也行。
　　有一年暑假，立秋过后，父亲就去教师进修学校培训。我们和母亲给家里五六亩晚稻田耘了两遍草。到了八月底，稻螟虫、二化螟、稻飞虱、叶枯病接踵而来，这些水稻病虫害需要一遍遍喷洒药物防治。母亲给药箱灌满水，兑药，拧上盖子。她一个人背不起来药箱，带上我给她做帮手。她蹲下身子把药箱的肩带提上肩头，我托起药箱的底部以减轻药箱的重量，她如此借力才艰难地站起身来。
　　这年九月份开学前，父亲进修归来，稻子已扬花抽穗。每天下班归来，父亲给稻田犁沟、沥水、晾田脚，背起药箱给稻田喷洒最后一遍药，防治叶枯病。他给稻田喷洒过药水回来，洗澡吃饭，问一声：“那么重的药水箱，你怎么背上身的？”父亲这句话是向母亲发问的。但我们听起来，好像父亲又不是问母亲，而是他自己在背了好多年药水箱之后，突然发觉药水箱太重了的缘故。
　　在我们都长大了，考出去工作，母亲的农村户籍随父亲转为城镇户籍，家里的农田也交回村民组后，辛劳半辈子的母亲，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一生勤劳的母亲，又怎么会真歇得下来呢。农活没有了，母亲精心打理她的菜园。母亲的菜园，四季新鲜，蚕豆、豌豆、青菜、萝卜、香菜、蓬蒿、扁豆、豆角、茄子、黄瓜、辣椒、芹菜、韭菜……它们轮番登场。这期间，母亲和父亲客居京城十年，照顾孙儿。但孩子们长大了，她还是回来侍弄她的菜园。菜种得多，吃不完，她又在菜地里栽了油菜。今年，房前屋后的空地，母亲一律开垦出来栽了油菜。
　　油菜花开时节，我回到母亲那里。房前屋后，油菜花黄，蜜蜂在油菜花上飞来飞去，嗡嗡嗡嗡，忙忙碌碌。风软绵绵，天蓝盈盈，空气里弥散着油菜花甜腻的香味，让人无比沉醉。
　　母亲去菜地里摘菜苔，割韭菜。我对母亲说：“妈，我给你拍张照片吧。”
　　母亲自自然然地一转身，她的身后，是黄灿灿的油菜花。照片里，我年近八旬的母亲唇含微笑，一点不老。她和油菜花一样，如此灿烂，如此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