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风没有方向感,它朝所有的地方吹,如果要判断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十有八九会弄错——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以其庞大的身躯逼迫着风,无奈地倒退、减速、转向,从而改变风的路径。一座巍巍大城的崛起,形同卡在风喉里的一根骨刺,想咳都咳不掉。
夹在城市与齐山之间的小湿地,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那里没有密集、高耸的建筑,也没有人工设置的防风林,有的只是一汪一汪不规则的天然水荡、低矮的野草及稀疏的灌木。不受阻挡与羁绊的风,活脱脱就是天地间的浪子,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撒野、咆哮也好,漫步、低吟也罢,全由着自己的脾气。
我承认自己是个“泛灵论”者,视万物有灵,当然也包括变化万端、无处不在的风了。
小湿地是风喜欢呆的地方。每次从城中走出来,第一个迎接我的便是风。它有时像个披头散发的莽汉,把我撞了一个趔趄,扬长而去;有时又像一个黏人的顽童,伸出小手牵着我的衣袖,往我身上撒些草屑、花粉,够促狭、淘气的了。
风对小湿地的影响,常人是看不出来的,他们三三两两地来到湿地,多半会选择风和日丽的天气,看看花,踏踏青,偶尔撩一撩水。至于风,似乎跟他们无关。我的感觉不一样,不管是什么风,被它们吹一吹,仿佛身上那些多余的东西就被拂落了,有种“风乎舞萼,咏而归”的轻松与超然——我姑且将其称之为“风浴”。我还发现一个秘密,如果长时间不来一场雨,城中的那些树木的叶片,一律灰扑扑的,喷水车走过,小水珠滴落在衣服上,留下一个个污斑;而小湿地的那些植物,却是另一番模样——是风替它们清洁了身体。
如果把风视为一把无形的刻刀,小湿地上的一些事物,就是风塑造的,起码是参与了塑造。风在改变事物时,比我们有耐心,也更持久。
一个水荡的南岸有株老柳树,绿荫如伞,十五年前我还在它的底下乘过凉,悠闲地剥食莲蓬。可现在,它的肢体已发生严重倾斜,树冠的一半倒伏在水中,根部裸露出庹把长的毛须。歪斜的柳枝遂成了水鸟的站台,不论何时,都可以看到一只或数只白鹭,抑或是黑水鸡和小翠鸟立于其上,作伺机捕鱼状。原来,改写这株老柳树命运的,不是别的,而是风。一个又一个冬天,小湿地都是老北风的跑马场,它们蛊惑经不起挑逗的水,举起浪头,持续地撞击土岸,一点一点地将老柳树脚下的泥土掏空。对此,那株老柳树想必不会意识到,是风跟它过不去。
一进入冬季,小湿地即被凌厉的寒风统治了,气温要比城里低好几度。北风吹雪,赶走所有的水鸟,每一个水荡都被厚厚的冰层封住了呼吸。但是,当春天姗姗归来,风又将自己的“杰作”删改得面目全非。此时的小湿地,随处都可以听见嘎巴、嘎巴的裂冰声。绿色的春水从冰隙汩汩漫上冰面。
一拨又一拨的风,或狂野,或轻柔,或凌厉,或温和,它们轮番从小湿地吹过,今天带走了一些什么,明天又捎回一些什么,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见的。譬如,东北方小岛上生长的那株野山桃——小湿地唯一的桃树,孤零零地站在寒冬里,仿佛谁也拯救不了它。我曾多次与其隔水相望,感叹它选错了地方。这不,三月的风来了,轻轻哈了几口气,那棵野桃树竟繁花满枝了,犹如一把撑开的红色油纸伞,把整座荒岛照亮。于是,它成了别在小湿地胸前的一枚春天的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