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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4年04月16日
沉 默
程建华
  暗夜如海。我在波涛起伏的海面疾驰,墨蓝的海水从我脚下咆哮而过,我像一阵风,正跑得惬意,一串似有若无的滴答声忽在耳边徘徊开来。我揉揉梦眼,黑暗中诧异地坐起,旁边床上传来父亲电闪雷鸣般的鼾声,我长舒口气,抹去一头冷汗,又躺下了。滴!滴!父亲响亮的鼾声里,滴水声却更清晰了,仿佛幽泉在石缝中呜咽。瞬时,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跳下床来,赤脚打开了灯,眼前的景象让我猛吃一惊:白天才出院的父亲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鼾声大作,身下却湿成一片,小便从湿透的被褥淋到水泥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救护车上的警灯撕破黑夜,将父亲又拉回了医院。CT,B超,心电图,一轮检查下来,父亲各项指标正常,只是昏睡不醒。医生低头努嘴了半天,问:“病人白天都吃了什么?”我忽然想起父亲在睡前吃了一小片安定药,医生舒眉展眼道:“你父亲只是服了安眠药睡得太沉了,小便失禁是前列腺的毛病引起的,睡醒就没事了。”我忐忑不安地守在病床边等父亲醒来。
  半个月前,姐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突然中风,待我从东北匆匆赶回时,父亲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见我的刹那,父亲眼神慌乱,言语怯怯,含糊不清道:“儿子,你别着……着急啊,我,不碍事的。”随后几天,父亲经常大声叹气:唉——哎呀——那声音,远远听着,像一尾离开了水的鱼在拍打着河岸,尽是无奈、绝望、心酸,剩下的时间,父亲成天紧闭双眼,不说一句话。
  自十多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就一个人生活在乡下,那时父亲身体尚好,每天看看庄稼,种种小菜,流水的日子慢慢也就过去了。近些年,村里田地都承包给种田大户,年轻人铺霜涌雪般进城打工去了,老宅都托付给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村庄一下冷清了,只有风吹着空荡荡的屋檐,呜呜地叫。父亲胡子也懒得刮了,整日像只没头的苍蝇,在荒草蓬勃的村里独自踯躅,除了偶尔和留守的老人谈谈天,剩下的大把时间只能呆呆地枯坐在家里,守着电视眼巴巴等待天黑,然后又在醒来的夜半苦生生等待黎明。白天,父亲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得很大,却并不关心电视里演什么,只有电视机发出声响,才会让他觉得屋里不那么沉闷和死寂。父亲过得好煎熬。
  后来姐从外地回乡办了个服装厂,父亲才算有了依托。父亲白天在厂里扫扫地,烧烧水,空了便和工人闲扯几句,吃完晚饭,自个儿溜达回家,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时间长了,这清闲的生活却让渐渐苍老多病的父亲心有不甘,于是瞒着姐,悄悄把荒芜已久的菜地又开垦出来,摇摇晃晃挑着粪桶去浇菜。看院里大树的枝叶茂密,又拿把弯刀架起梯子,颤颤巍巍爬上树顶砍下枝条,晒干当柴禾。折腾了一阵,终于血压飙升,口眼歪斜的父亲被姐送到医院,还不愿接受中风的现实,固执地从病床上慢慢坐起来,挣扎着往前迈步,但没走出两步就滚倒在地。被再次扶回病床的父亲长叹一声,闭紧双眼,直到出院,也没说过几句话。
  次日上午,父亲果然像医生所说的那样睡醒了,醒后的父亲四处张望一下,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我把昨晚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父亲默不作声,无奈和焦虑阴云一样笼上了脸。医生见人已没事,催着出院,我办完出院手续回病房时,在走廊里听见父亲正用不太清晰的话语和人大声说话,原来是朋友小宋来看望父亲,谈兴正浓的父亲一见我进来,马上又闭上眼睛,缄口不语。小宋出门时,悄悄扯了扯我衣袖,我借故跟了出来,小宋说:“老爷子说自己得了病,怕给儿女增添负担,心里内疚着呢!”哦,我这才明白了父亲躲闪的眼神和整日不语的原因。
  出院时医生再三交代:病人回去了,一定要坚持锻炼,否则以后只能卧床。可父亲自在医院摔了一跤,回家后再也不敢下地,再怎么鼓励,只闭着眼,动也不动一下。我问他:“爸,记得您以前说过,我走路迟,快两岁了才学会走路,我刚会走时,您高兴吗?”父亲诧异地睁开眼,勉强咧了咧嘴角:“当然高兴呀!”我说:“如果现在您也能走路了,全家人也都会高兴的。”父亲脑梗后,右手右腿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但他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会儿,还是示意我扶他起身。我扶住父亲的肩膀,告诉他先迈出左脚,待站稳了,再迈右脚。父亲哆哆嗦嗦迈出左脚,站稳后,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右腿上,一时额头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父亲像蹒跚学步的孩子,一点点往前挪动右脚,终于迈出了生病后的第一步。我兴奋地告诉父亲:“就这样坚持锻炼下去,您很快就可以像以前那样走路了。”
  父亲听了,终于开心地笑了。父亲一边和我说笑着,一边用左手扶着我的肩头,艰难地往前迈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