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物传记的长河里,浪涛翻腾,人影幢幢。远有先秦诸子记,近有各领域杰出人物传记。去年整个夏天,我一直在读林语堂版《苏东坡传》,它与《朱元璋传》《李鸿章传》《张居正传》并称民国四大传记。
生命的时间与空间织就经纬线。林语堂通过解读苏轼作品,研究考证史料,探究苏轼生平起伏,试图呈现一个最接近于“真实”的苏轼。全书清晰分卷,卷一童年与青年,卷二壮年,卷三老年,卷四流放岁月。章节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由此出发,我循着传记,于书页之中,试图走进一条时间深处的隧道,去接近被世人热爱着的、如天上皓月一般、存在于世人精神世界中的苏东坡。
苏东坡时国家太平无事,朝廷贤良之臣在位,那是宋朝经济最强盛、文化最繁荣的巅峰时期。他的父亲是《三字经》里的苏老泉,人生悠哉到27岁,开始发奋读书科考;母亲出身当地名门,知书识礼。苏父苏母对苏轼兄弟教育严格用心,强盛的国运、宽仁的家风里,苏轼与弟弟子由度过了美好的童年。
经过少年时期的学习与积累,21岁的苏轼和弟弟子由随父赴京,第一次参加考试,高中进士。欧阳修批阅其文时,猜度是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嫌疑,本当拔得头筹的文章,被屈居第二。阅读苏轼文章,不由发出“三十年后,无人知道老夫”的感叹。林语堂以高扬的笔调,繁管急弦,把苏轼初入仕途的年少得志、才气飞扬,一一刻画描摹,开场就在浪尖上。
仕途开局大好,苏轼文名也日盛,林语堂称其有随风飞驰、征服四野八荒之势。在赴陕西凤翔上任时,路过渑池,苏轼写下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首诗宿命般,成为苏轼一生写照。此时,苏轼父亲苏洵去世,兄弟两人回眉山为父守孝。
探析北宋与南宋人的心理状态,人们往往想到北宋的“变法”和南宋的“战争”,在如此背景之下,苏轼仕途经历“在朝、外任、贬谪”,又“在朝、外任、贬谪”。1086年,宋哲宗即位、高太后临朝听政,苏轼被调回京城,很快从起居舍人升至翰林学士知制诰,政治生涯达到最高峰。这一时期,苏轼因和司马光为代表的保守派政见不同,引起不满,于是再次请求外任,二度到杭州任太守,又辗转到颍州任太守,扬州任兵部、礼部尚书,定州任太守。宋哲宗执政后,苏轼被贬广东惠州,继而被遣海南儋州。此第二轮循环。1101年宋徽宗即位,苏轼北归,行至常州去世。
诚如苏轼自己总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然而,被贬之地,是他生命中的洼地,也是他学问艺术的琅嬛福地。望着天上一弯孤月,他写下《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清冷寂寞的夜晚,孤鸿还不肯栖息,还在找寻向往的栖身之枝。这只幽独孤高的“孤鸿”,分明就是苏轼自己,哀婉着失群,渴望着回归,又始终保持着遗世独立、卓尔不群的自由精神,宁愿独宿沙洲,也不肯将就低头。
黄州三年,苏轼躬耕东坡,侍弄稼穑,游走于田夫野老,寄情山水自然,心境渐渐开阔,文学才华奔流喷涌,写下与山川江月长存天地间的诗篇,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寒食雨二首》《鱼蛮子》《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洞仙歌·冰肌玉骨》《记承天寺夜游》。前《赤壁赋》里,苏轼从与友人月夜泛舟之畅怀,到月下江上之美景,再至怀古伤今的悲咽,最后借与友人一问一答,完成一次精神世界的飞升。《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更被看作是精神突围的宣告。作为儒家知识分子,要定天下风波,更要定自己人生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的精神世界,越来越超脱通达。如此,他方能在贬谪惠州时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贬谪归来后写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方能在贬谪蛮荒的儋州时,在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境况下,还能做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完成了《尚书》注疏。
读《苏东坡传》,时时被苏东坡的人格力量激荡感染。仰视他如皓月一样长存于世的诗词文章。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被人赞为诵月之作。“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见《江城子·密州出猎》)“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见《记承天寺夜游》)被冠为笔记小品中的精品。苏东坡因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因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因文章与欧阳修并称“欧苏”,因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在黄州写下《寒食帖》,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苏东坡著作留传下来的,诗两千七百多首,词三百多首,其他传、书、表、铭、题跋等文章四千八百多篇,浩浩汤汤,洋洋大观。
林语堂在传记里赞美苏东坡。他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家,是新派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的人。”他又说:“可是这些还不足以勾绘苏东坡的全貌。”
谁说不是呢,传记中的苏东坡,还是耕种的农夫,是制墨家,是园林家,是中国公立医院最早的创建者。外放贬谪期间,苏轼在杭州,疏浚西湖,建三塔筑苏堤;在密州,捕杀蝗虫,赈济灾民;在徐州,抗洪治水,修建“黄楼”;在惠州,推行中原插秧技术、水碓水磨,修建东西新桥;在儋州,挖水井务农桑,弃旧习研药学,讲学明道,改善教化,让蛮荒之地走进文明进程。苏东坡北归后,弟子姜唐佐参加科考,成为有史记载的海南第一位举人。
传记中,林语堂用细墨写了一件趣事。一日晚餐之后,苏东坡在屋里扪腹而行,他问家人,腹中何所有?有说一肚子漂亮诗文;有说一肚子见识;朝云说,一肚子不合时宜。东坡捧腹大笑曰:“知我者,朝云也。”朝云12岁来到苏东坡身边,陪伴左右,当然最懂得苏东坡。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林语堂先生在书中评价苏东坡:“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世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对于苏东坡来说,或许一切夸赞,都像他人生中的云烟一般渺小。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大风吹明月,人间一飞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