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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4年06月18日
生命的河流
——谨以此文献给父亲
于冬梅

    生命,是一条河流,或曲或直,或长或短。

    父亲的生命之河,戛然而止于他65岁那年的六月。那也是母亲离世后的第五个月。

    1937年,父亲出生在安徽省太和县农村。家庭原因,小学毕业后的他未能继续上学,独自到县里的诊所做学徒工,之后应征至部队卫生连,退伍后在县城医院做药剂师,娶妻,生子。1966年,父亲因故毅然舍弃了工作,带着母亲和刚满3岁的大哥远赴新疆阿勒泰生活,17年后恢复公职,与母亲、大哥、出生于当地的小哥和我一起回到了故乡。

    在阿勒泰的17年间,从没做过农活的父亲学会了夯土筑屋、打草劈柴、垦荒种地,学会了饲养牛羊、剪羊毛、捻毛线、织毛衣,学会了种植各类蔬菜瓜果,学会了回语、哈萨克语、维吾尔语。他和同样懂得医学的母亲一起免费为当地乡亲和周边游牧人看病、接生,远近闻名。而父亲最大的爱好,却是读书、写作。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一个直逼屋顶的深蓝色木质书架,那是父亲亲手炮制木板、装订、油漆而成的,上面挤挤挨挨地排满了书。文字和书籍的芬芳,在那个飘满奶茶、酥油和青草味儿的边境小村庄里,别样地清冽。母亲说,刚刚落户阿勒泰时,家里经济条件差,没有笔,没有稿纸,也没有书桌,但这些都难不倒父亲。他买来便宜的圆珠笔笔芯,把小木棍削成两个中间有凹槽的半圆柱形,然后把笔芯卡在两个凹槽形成的圆孔里,再用胶布一缠,就成了像模像样的圆珠笔了。稿纸,就是天然的桦树皮。桌子呢?铺盖卷一掀,床板就是。结束了白天的田间劳动,父亲夜晚就着煤油灯写作,写边疆风情,写奇闻轶事,写邻里友好,写田间乐趣,写义诊经历。几年间,一篇篇散文、消息、通讯被县广播站、地区报社采用。很快,他成了广播站记者、报社特约通讯员,每天扬鞭策马,驰骋在戈壁滩边、大草原上、蒙古包间,神采奕奕,作品斐然。

    45岁那年,父亲回到了安徽老家,回到了以前的医疗岗位上,但业余时间里他依然笔耕不辍,作品不断,没过几年就加入了安徽省作家协会、安徽省民间文学研究会。猝然离世之际,书桌上摊着一摞稿纸,那是他永远无法结尾的一篇散文……23年过去了,我无从知道父亲是怎样评价和定义自己的一生。无从知道而立之年的他放弃一切、远走边疆的决绝缘何而来。无从知道17年间一介书生的他是如何在陌生的村落顽强扎根。无从知道他是怎样一步步从赤脚医生、“泥腿子”而成为一名记者。无从知道人到中年的他又缘何一步步恢复了公职回到故乡。我只知道,他勤劳,他坚毅,他乐观,我还知道走南闯北的他始终未曾放弃读书和写作。从新疆回到老家之际,父亲变卖了房屋、家具、牲口、自行车,而多年间积攒下的书却一本也舍不得遗弃。唯一先于我们一家五口抵达安徽新住所的,是层层包裹、大大小小几麻袋的书。它们穿越戈壁雪山,穿越沙漠草原,穿越哈巴河、额尔齐斯河、黄河、淮河,带着边疆的气息,带着父亲点点滴滴的摩挲与回味,抵达了陌生的颍河之畔。它们被父亲用心珍爱着,它们与父亲朝夕相伴,它们静静地目送着父亲终老。

    父亲酷爱各类古典名著、人物传记,尤其爱读苏轼。记忆中,他常常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苏轼兄妹的逸闻趣事,大声读“大江东去”,读“千骑卷平岗”,读“竹杖芒鞋轻胜马”。遥想当年,年轻的东坡先生走出故乡四川,顺着长江逶迤而下,入中原,下江南,至岭南,宦海浮沉五十年,曲曲折折。乐天豪放的东坡先生最终没能像父亲一样叶落归根、埋骨桑梓,但他却将后裔留在了广袤的中原大地,将脍炙人口的经典诗作流芳于千古后世。平凡的父亲一生喜爱着文学,执着于写作,虔诚地尊崇着苏轼,却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后辈铭记的鸿篇巨制,更没有载入史册的丰功伟业。他的人生河流,称不上波澜壮阔,却充满着普通人所没有的传奇色彩;他的人生河流,未能漫长,却足够宽厚。

    河流,终会干涸,而生命的力量,却永远暗暗衍生、脉脉传递。如今,生于新疆、长于中原的我已经在长江沿岸生活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间,江南的温婉纤柔丝毫没有改变源自雪山大漠和戈壁草原、植根于我血液里的粗粝与坚韧;生活的千淘万洗,也始终没有涤荡父亲对我童年时代的文学浸润。年过半百的我,依然和父亲一样喜爱着文字和阅读,也始终敬仰着苏轼,常常反复吟咏着他快意洒脱、义薄云天的诗句。而父亲也永远无从知道,我的孩子今天已然独立于黄浦江畔,日夜倾听着江水的汩汩流淌与波澜涌动。走过千山与万水,面对注入海洋的壮阔长河,兴之所至,年轻的他也会像我父亲当年一样,双臂一伸,直抒胸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