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午后，妹妹发来一段视频，打开一看，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三溪大桥，我的外婆桥，它在洪水的肆虐中居然坍塌啦！
　　这座长149米、历时477年、被誉为“皖南第二”的古石桥，瞬间被洪水无情地冲进了历史的长河，一去不复返了！一时间，关于这座古桥的所有记忆纷沓而至。目睹这座连接外婆和我的石桥被摧毁的瞬间，我仿佛重新经历了我和外婆之间的生离死别。
　　三溪大桥原名南河桥，又名乐成桥，建造于嘉靖二十二年（公元1543年）。2020年7月6日在暴雨山洪中、在乡亲们的唏嘘哭喊声里瞬间坍塌，实在是令人痛心！我不知道大桥两岸会有多少人会像我这样为大桥的坍塌泪流满面，但我相信在目睹大桥被冲毁的瞬间，沿河两岸的人们都会黯然神伤！
　　外婆家住三溪大桥南岸的南山叶村，每次去外婆家三溪大桥是必经之路。桥面留下我细碎的小脚印，桥身上的石狮子曾被我无数次地抚摸过、计数过。大人们曾经神秘地跟我们孩子说，这座桥啊，如果半夜数桥上的石狮子，从一头数到另一头，再往回重数一遍，总是会少一个。为什么会少呢？是因为那些溺水身亡的孩子在调皮捣蛋呢！我偏不信，每次上桥（当然都是白天）都要数一数，常常是数到桥中间就忘了数的数。令我至今不知道桥上究竟有多少个石狮子。长大后，我外出求学、工作，去外婆家的次数少了，数石狮子的事也就被自己渐渐遗忘了。
　　我的外婆住在桥的南岸，而我的外公则住在桥的北端。每次外婆上街，路过外公的修理铺，她都会扭过头，不看外公，也不让外公看见她的脸。少不更事的我非常好奇，每每路过都要偷偷看几眼外公。一旦被外公看见了，我又觉得好尴尬，到底是叫、还是不叫他呢？叫了怕惹外婆生气，我到底还是没敢叫。但我心里是想喊外公的，想像别人家孩子那样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嘎公爹爹”。外公似乎也看出了我的为难，他只是远远地望着我，并不吱声。如果是我单独路过，他就会远远地、欢喜地喊住我：红（浑）香，走，“嘎公爹爹”带你下馆子去。于是，小小的我欢天喜地地尾随着外公进到小吃部里吃肉包子、油条或者馄饨之类（当时这些吃食就算是大餐了）。吃完之后，抹完嘴角的油，我心里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心想：自己平日里跟他不亲，连喊声“嘎公爹爹”都不敢，怎么好意思吃他买的东西呢！回家告诉母亲。母亲气呼呼地说，吃！狠狠地吃，谁叫他没养我小！
　　长大后，我才渐渐知道原来外公曾经身陷囹圄二十余年。他入狱的时候大舅不满三岁，母亲刚出生不久，年轻的外婆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在那个饥荒的年代里苦苦撑了九年。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外婆的婆婆哭着求她改嫁。她说，金妹子，你改嫁吧！不然两个孩子都要活活饿死了。我这孤寡老太太也帮不了你，只要你能把这两个孩子养大就是我们高家的大功臣了！万般无奈之下，外婆带着母亲兄妹二人从三溪街上嫁到了河对岸的南山叶村。自此，母亲从“城里人”变成了“乡下人”，这使母亲一辈子耿耿于怀，尤其每逢提到城里人的工作或退休金时，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说，我要不是命苦，摊上一个“不争气”的老子，不也是有工作、有退休金吗！待到外公刑满释放，母亲已嫁作人妇，生下了我。据说他们父女第一次相认，是在我父亲的反复促成、陪同下完成的。母亲抱着我去的。自始至终，母亲紧紧抱着年幼的我，倔强地流着眼泪愤怒着，她没有喊“爸”。事后，她说，太别扭，喊不出口。直到外公去世，母亲都不曾喊过他一声“爸”。之后，母亲就真的成了一辈子没有喊过一声“爸爸”的女人。她说，这一生她是“有老子生、无老子养”，苦命之人！后来，即便母亲过上了轻松自在、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她依然习惯性地告诉别人，她是个“苦命”之人。
　　母亲并不知道，她这一辈子没有原谅自己的父亲，“报复”的不仅仅是她的父亲，心怀怨恨伤害最大的是她自己。尽管从小到大，母亲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句关于她父亲的好，奇妙的是我眼中的外公却并不是她说的模样，这恐怕要归功于基因里携带的生命密码吧，血浓于水的亲情似乎可以毫不费力地破解这些生命的密码。
　　外公高志宽在我眼里是三溪街上的一个传奇人物。他出生书香门第，长相清秀、帅气，且知书达理，写得一手好书法。最可贵的是，家道中落后，为了生存他凭借自己的聪明劲自学了各种农具和一些器械的修理，并在三溪的老街上开了一家修理铺。也正因此，在一场战争中，他被抓走，安排他为军方修理枪支。据说，当时丢给外公的只有两条路：愿意修，给一担大米；不愿意修，就一枪打死！外公最终选择了活下来。战争结束后，他被人揭发，锒铛入狱。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听街坊邻居闲聊时零星听到的，虽未经考证，但我选择了相信。尤其外公断文识字，凭借母亲“菊兰”的名字我就可以断定外公的精神世界绝非一般劳苦大众可以抵达的。因此，在我的想象中，年轻时的外公是穿长衫、读私塾的书生模样。
　　当然，给我关于外公信息最多的还是外婆，只是苦于我当时年幼，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两位老人。在漫长的冬夜里，寡居的外婆（那时，外婆的第二任丈夫吴姓外公已经过世）和我围坐在火桶里，外婆一边纳鞋底一边絮絮叨叨地给我叙说从前，一遍又一遍，一个冬夜连着一个冬夜。言者不累，听者不烦。我一边听，一边问，心里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外婆也总会不厌其烦地给我解答。每逢提到外公外婆年轻的时候，外婆的眼里一片光亮，仿佛当年梳着长辫子的漂亮姑娘坐在了我的火桶里。
　　那时候，外公是三溪街上高家的长子，外婆是一位刚刚长成的乡下姑娘。外婆梳着一条长长的、黑且粗的大辫子，皮肤白皙、面若桃花，个头不高但灵巧。一日在三溪大桥上被外公撞见，他便发起了猛烈的追求。外公比外婆年长十二岁，家长有些顾虑，一开始并不同意。后来媒人多次撮合，并安排两人见面。见面后，外婆心里是欢喜的，一桩美好的姻缘就此结成。
　　最初的幸福是不言而喻的，也就是这短暂而甜蜜的幸福让外婆在心里恨了外公一辈子。最初，外婆带着期待苦熬着，她想十年期满，外公就回来了，一家人就团圆了，有儿有女的日子即便清苦也挺美满的。可谁知道，在外公即将刑满释放的时候，他又犯事再一次被判十年！这次外婆彻底绝望了，加上大舅那时已成少年，他和我母亲的食量变得越来越大，他整天围着外婆喊“妈，我饿！”走投无路之际，好心人把三溪大桥对岸南山叶村里的吴姓外公介绍给了外婆。听母亲说，外婆改嫁之前，跑了一趟监狱，见了外公一面，告诉他：我要改嫁了，不然孩子们都要活活饿死了！我不敢想象他们见面时的画面。那时的外婆真是太可怜了！身为男人、丈夫和父亲的外公高志宽，由于自己的原因让心爱的女人走到如此境地。
　　外公从狱中释放后回到三溪街上重操旧业，再次开了一家修理铺。那时吴姓外公已病重，卧床三年全部由外婆服侍。他去世的时候，我的小舅舅未满十四岁。外公托人找到外婆，想重修旧好，帮她一起抚养小舅舅。也许是伤透了心，外婆断然拒绝。她宁愿放弃晚年幸福的可能，也不愿给这个男人再次伤害她的机会。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我的外婆住在三溪大桥南岸的村庄里，我的外公住在河北岸的街心中，彼此惦记却老死不相往来。
　　1990年“五一”前夕，我亲爱的外婆因心脏病突发离世，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入葬时，根据她生前交代——单独安葬。至此，她与外公再无干系，也与他人再无干系，只留下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在人间！
　　我与外公此生唯一的一次深谈是外婆过世那年的一个傍晚，外公和我走在三溪大桥上。他先是夸赞了我乖巧懂事、读书用功、跳出了“农”门，给家里争了光。然后告诉我出门在外要如何与人相处，在家要如何孝敬父母……末了，他手扶三溪大桥上的石狮子，面朝南山叶村的方向，无限伤感地说，我这辈子，做人很失败！上没养到父母，下没养到儿女，也没照顾到你外婆。实在是太失败了！言毕潸然泪下……
　　感伤中，我仿佛看见河岸边那五棵高大的槐树上开满了雪白的槐花，外婆带着年幼的我摘了满满两麻布袋槐花。外婆说，猪最喜欢吃香喷喷的槐花，吃了之后长膘，到过年的时候我们就有香喷喷的猪肉吃了。
　　外婆过世后十年，外公因病逝于大舅舅的家中。
　　三溪大桥垮塌了，桥下的徽水河来不及悲伤，她朝着既定的方向日夜追赶着。世上本无永恒，永恒的是变化。三溪大桥在洪水中和我们挥手作别，如同我们老去的亲人，也是人世间千变万化中的一种吧！悲伤之余，我心怀感恩：感谢大桥477年来对两岸生灵的护佑，感谢大桥见证我们祖祖辈辈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古红香，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曾在《阳光》《中国煤炭报》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出版文学作品集《纤纤兰花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