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的时候,虽说已是清明节,可气温好像还停留在料峭的倒春寒中,八十七岁的母亲,更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料理完琐事之后,我便把母亲接到城里。没几天,她便在我耳边叨叨,这天气不冷不热,倒还可以在你这,要是天再热点……我说天热咋啦,又想回老家啦?母亲低垂着眼睑轻轻地说道:“在乡下呆习惯了,城里总是不方便的,特别是夏天!”母亲说的不方便,我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她喜欢在夏日的傍晚,用父亲为她定制的桐油木澡盆洗澡。如今炎炎夏日快到发,她便想起木澡盆,想父亲。
每年夏季,母亲总是把那个干乎乎的木澡盆,拿到门前的池塘里浸泡一整天。浸泡后的木澡盆不仅不漏水,且恢复了金黄的色泽,像新的一样。到了傍晚,母亲便把劳作一天的身体泡进木澡盆内。或许,一天也只有这个时间,她是属于她自己的;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将一日的辛苦与疲惫搓洗殆尽,有时还能从门缝中,传来她悠扬而又轻快的小曲。即便她老了,家里隔了洗澡间,装了淋浴器,母亲仍然我行我素,深爱着她的桐油木澡盆。
过了江南潮湿的梅雨季,温度瞬间飙升,回家的路上,我开始盘算怎么跟母亲沟通帮她洗澡之事。她是一个要强又爱面子的人,去年摔倒住院,左劝右说仅勉强同意我帮她擦身子。果然,她仍坚持她的立场,说好手好脚的我要你洗什么澡,最后我只得拿出我的撒手锏:“洗澡间地板砖滑,万一摔倒了咋办?你是要让我被人骂一辈子吗?”趁她“噎着”没回过神,赶紧给她找出洗换衣服,接着进浴室,拿起防滑拖鞋帮她换上,然后调好水温。待母亲慢慢脱好衣服,我再将她牵至淋浴喷头下,由上而下慢慢为她洗搓。母亲一句话不说,像个孩童,羞涩地背对着我。我轻轻地用一只手,小心地抚摸着母亲佝偻成弓样的背部。这就是为我遮风挡雨的母亲,这就是含辛茹苦拉扯大我们的母亲,这就是千斤压不垮的母亲,如今,她的躯体早已是岁月手下的败将……我就这样在失去光泽没有弹性的肌肤上、在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肌肤上,一寸寸为母亲洗濯,慢慢抚摸着,像是抚摸着一件历史悠远的古董。我小心翼翼擦拭着,敬畏着,生怕一个闪失,母亲便嫌弃我。浴室内,氤氲的水蒸气,包裹着我和母亲。时间恍惚回到了几十年前我小的时候,那时候的母亲正值青年,每次给我洗澡都是风风火火,只见她撸起袖管,扎下马步,脱衣、下水、擦干、穿衣,一气呵成,有时候我特意赖在大澡盆里玩水,母亲则像抄鸡毛掸似的抄起我,往她厚实的怀里一搂,顺便在我胳肢窝里挠我两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在我“咯咯”的笑声里帮我穿好了衣服。我慢慢转过母亲的身体,面对我的时候,我们眼睛里,都有了亮晶晶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亲情的泪滴,那是幸福的泪花。
洗好澡的母亲,像个幸福的娃,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往事,诉说着她与父亲的故事。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她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子,祥和而又温馨,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