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过许多美妙的歌声,或悠扬婉转,或慷慨激昂,但一直回荡在脑海中的却是——算珠碰撞发出的“噼啪”声。
在电算化未普及前,所有的账务都是纯手工的,于是算盘便是每个会计必备的工具,父亲也不例外。家中至今还有一把老算盘,算珠经久磨砺早已变得光滑圆润,乌黑泛红,像是一粒粒包浆的檀木珠,闪耀着岁月抚摸过的光泽。这把算盘陪伴父亲走过三十年的财务生涯,是父亲工作上的亲密伙伴,也是生活中的好帮手。
父亲念小学时,家中遭遇变故,先后辗转三地才勉强念完小学。年幼的父亲深知读书不易,因此格外用功,即便多次转学,成绩始终保持在班级前三。小学毕业后,父亲无法继续学业。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背景,父亲寻不到好的工作,只能以卖力气为生,把尚未发芽的学习种子深埋心中。此后,父亲放过牛、种过田、挑过黄沙……直到1987年。
那年父亲正好四十岁,尚未成家,在镇上一个农具厂做出纳。一天,他接到姑姑的信件。姑姑在信中劝告父亲要趁年轻学一门技术,将来的生活才有保障。姑姑还告知父亲已经为他在夜校争取到了学习会计的名额。
姑姑比父亲年长十八岁,从卫生学校毕业后就留在了城里,成为卫生院的一名医护人员。长姐如母,姑姑不仅照料父亲幼年的学习、生活,还常常为没有成家立业的父亲忧心将来。在城里工作生活多年的姑姑比父亲见识多,明白有技术傍身的重要性。得知父亲成为一名出纳后,姑姑觉得会计是个好工作,于是托人多方打听,用自己的工资给父亲在夜校报了名。
父亲捧着信上上下下、翻来覆去地读,一字一句都像是清冽的春雨落在干涸的心田。他虽然比同班的同学年龄都大,但文化水平最低,因此不得不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白天不上课的时间,父亲就替一家食品厂送货赚取生活费,每天迎着朝阳,追着晚霞,骑着三轮车“哐当哐当”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送货间隙,他就坐在车斗里看书。
那把算盘就是父亲用送货的工钱购买的。每天晚上他都会抱着算盘和课本,提早来到学校,对着课本上的举例练习珠算和默写会计分录。下课回到姑姑家,为不影响别人,父亲就趴在折叠床上用嘴叼着手电筒学习。后来父亲回忆起那段日子时,总是骄傲地说哪句话在书本哪一页他都能在课堂上脱口而出,丝毫不提一句当时的辛苦。
半年后,父亲以班级第一名的好成绩学成回乡,成为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拥有资格证书的专业会计。有了证书加持,就业自然不成问题,父亲顺理成章地进入小镇当时最大的一家工厂上班。会计工作清闲,工资可观,父亲成了很多人羡慕的对象。而父亲明白,自己能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离不开姑姑当初为他所做的一切。
1994年,我出生了。家中没有老人帮衬,母亲只能辞工在家照顾我。为了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实处,父亲把家庭开支也做成了一本账。除人情往来外,家庭每日开销严格控制在预算之内。母亲每三天去菜场采购,口袋里的钱既要买菜肉粮食,还要为我买些零食。餐费有限,饭桌上鲜少出现荤腥,蔬菜都是用素油炒的,不见肉丝。只有逢年过节,母亲才舍得烧一碗红烧肉。有时带回家的菜蔬不够吃三天,母亲就变着花样煮面、蒸馒头。家中经济拮据,我记忆中的童年却因为有丰富的零食和变换花样的餐食,而变得有滋有味。每天晚上母亲把一天的花销如实报给父亲的时候,父亲粗糙的大手在算盘上下飞舞,神情专注,动作优雅,仿佛在弹奏一首钢琴曲,轻快有节奏的旋律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出。
我上小学时,父母已临近退休年龄。一天晚饭后,父亲难得腾出时间带着我和母亲到阿姨家串门。父母和阿姨在房间谈了许久的话,透过门缝,我看到阿姨将几沓红艳艳的纸币装进黑色尼龙袋递给母亲。回家路上,母亲告诉我今后的日子要更加节约用钱,语气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夜色。第二天我跟着父亲去加班,路过小卖部,父亲停下来准备为我买早饭,询问我想吃小饼干还是小面包。我站在柜台前隔着玻璃看我平时爱吃的饼干和面包,想起母亲昨晚的话,仰头不确定地问父亲:“爸爸,我们还买得起一块钱的小饼干吗?”父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背过身去,手在脸上胡乱抹着什么。
当时社保制度推行不久,很多人不了解、不信任先交后取的养老金政策。村里人担心父母交出去的钱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都好心地劝说父母不要冒险。面对众人的不理解,父亲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已经老了,女儿还这么小,我们要为她的将来考虑!”
精打细算日常支出的同时,父亲也会想办法增加收入。凭借自己出色的业务能力和好口碑,父亲在空余时间又兼任了其他三家公司的会计。到月末结账的时间,父亲的书桌上总是摞了高高的账本。有时我从睡梦中醒来,在睡眼蒙眬中,看见昏黄的台灯下,父亲仍坐在桌边一手熟练地拨动算盘,一手在账本上誊写数字。父亲的身影投射在墙上,高大如山。寂静的夜里,算珠的歌声尤为清脆。
除了给工作单位做账外,父亲也负责所在生产小组的账务。集体土地的分红、土地的分配都是父亲在算盘上计算出来的,不曾出一点差错,每家每户对结果都心服口服。村里人都说父亲为人好,就像算盘一样公平公正,一丝不苟。村里谁家有算不明白的账,也会来请教父亲,父亲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弄一阵,账目也就被厘清了。遇上难解的人情账,父亲经常借用算盘比喻生活:算珠起起落落,最终还是归零,有些时候不必一分一厘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多年来,母亲的算盘在心中,父亲的算盘在手中,在他们默契的配合下,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我四岁那年,父母把砖木结构的平房升级改建成了两层小楼房。我上初中时,父母还成了村里最先领退休金的人。
日连着日,月滚着月,日子就在算珠的起起落落中流走了。逝去的几十年光阴中,算盘让我懂得生活的艰辛和朴素,懂得做人做事要踏实本分,懂得生活和工作都需要有规划。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父亲正怀抱着我的孩子,一大一小两只手在沉淀了岁月厚重感的算盘上上下拨弄,发出的清脆欢快富有旋律的声响。我知道,这其中藏着一代又一代人延续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