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得菖蒲一盆，玲珑秀美、盈盈一握。说是一盆，实则碗盏大小，蒲叶细长亮泽，盆内覆有青苔，叶绿苔碧，浑然一体，宛若翠玉，让人爱不释手。
　　友说，文思枯竭、疲惫混沌之时，嗅一嗅菖蒲之叶，那清冽之气便直贯肺腑，让人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于是，那盆小小的菖蒲便成了我的案头清供。
　　它姿态俊逸地端坐于书桌之上，与吊兰相映成趣，和奇石交相辉映。它以淡泊内敛的气质，呼应着一墙书籍，为书房增添了静气、雅气和生气。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书房或读书码字，或心游万仞，每每眼倦神乏之际，它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伸手拈一拈菖蒲叶，深深地嗅一嗅，果真如沐晨风、如濯山泉，涣散的神思复又聚拢，倦怠的身心重又振作。“无菖蒲，不文人。”难怪自古以来，菖蒲就是文人书斋的标配，被称作天下第一雅草，与兰、菊、水仙并称“花中四雅”。
　　然菖蒲终究来自山野。近水之地称作“浦”，浦上生草即为“蒲”。菖蒲天生与清泉、白石为伍，喜温暖、湿润、阳光充足的环境。供在案头的菖蒲，少了阳光雨露的润泽，就算再悉心照料，也会生出无边乡愁，久而久之，原先葱绿的一盆菖蒲，渐渐失却最初的神采。
　　于是，我把它从案头移至阳光普照的窗台，然颓势丝毫未减，黄叶剔了又剔，以致茂密的叶条渐渐稀疏，不过数月，青葱少年便显出了中年之相。如离乡去国之人，一夜愁白少年头。
　　我以为它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便将它置于院中一棵榆树盆景之下。榆树高不足一米，但枝叶茂密、亭亭如盖，菖蒲在它的掩映下，仿若群山之下一茅庐，那样小，小到让人忽略了它的存在。
　　半年后的一天，我忽然发现那盆小小的菖蒲竟起死回生了，叶条稠密、翠绿光亮。半年渴饮甘露、饱经雨水、风吹日晒，它非但没有香消玉殒，反而容光焕发，这让我既意外又惊喜。
　　逃离书斋，遁入田园，这是一株菖蒲的回归路。
　　端坐书房，我忽然觉得自己多像那盆菖蒲，书房即是菖蒲盆，书橱便是盆中石，书籍即是石上苔、盆中水，那些不断添置的书籍我究竟咀嚼过多少、吸收了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电脑里的“未完成”越来越多。精致的书房禁锢了我的身体，我的眼睛看向了远方，而思想仍在斗室之间，思想的无力让文字无法走远。
　　于是，我决定走出书斋，跳出写作舒适圈，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辽阔的土地，投向土地上复杂的人类和弱小的生灵。我开启一场又一场学习，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像一只张开触须的章鱼，贪婪地触摸未知领域，好奇地探索陌生世界。它们不只是水，是阳光甘露，是和风细雨，是天地灵气，它们让我生筋长骨，让我有了从狭小空间突围的勇气和力量。
　　亲近自然，深入生活，这是久坐书斋之人的文字归途。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说的是野草，而非菖蒲。蒲寿千年，经久不死，因此先人将菖蒲视作神草，把农历四月十四定为菖蒲生辰。那盆菖蒲来到我家已近十年，由盛到衰、由衰转盛，几起几落，如今仍是少年。
　　如今，安居在榆树下的菖蒲，已成为榆树盆景的一部分。我不打算再将它搬回书房了，就让它在这片天地生生不息吧。但是每年四月十四这天，我会将它沐浴一番，请到书房做客一天，野外才是它的家园，书斋只是它的舞台。
　　这一天，是菖蒲的生辰，也是我的庆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