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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1月07日
美如幻觉
周晓枫

  周晓枫,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散文集《聋天使》《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出版童话《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我的名字叫啊吨》,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桂冠童书奖、春风童书奖等奖项。

  参观完偃松林,离开不久,我突然发现汽车行驶在一条撒满蝴蝶的路上。很少看到如此漫天飞舞的蝴蝶,几乎难以置信,有如动漫世界的极致美景。旁边有条废弃的铁轨,盘旋其上的蝴蝶更多。蝴蝶死生短暂,不能遥远,在通往远方和彼岸的铁路上,它们舞动无尽的翅膀。蝴蝶是动物里的樱花,也许这是它们化蛹为蝶的兴奋,也许这是它们集体婚礼的狂欢。
  最初,我惊喜于这瞬间的奇迹,我还不知道,这幕场景会变成随后持续几个小时的震惊。不只有几公里!沿着早年用于运材的道路,这天下午,我走了绵延长达一百公里的蝴蝶路。
  从天上到地下,到处是无辜的颤抖。蝴蝶不间歇地撞击着玻璃,小而温柔的钝响,或者根本就毫无声息。翅膀绒毛般的鳞粉和花粉,体腔内几乎可以称之为干燥的有限汁液,一点点,或醒目或微小地,留下印迹。无数精湛的属于夏天的翅膀,它们几乎用一生来酝酿,但现在,飞蛾扑火般,稠密而来,忘我地扑向它们的水晶棺……如此汹涌而壮烈的自杀。
  我坐在汽车的前座,当一只蝴蝶从远处的一个点瞬间放大到眼前的一个圆,那种笔直而生硬的撞击,让我几次下意识地闪躲——我的背部紧了一下,蝴蝶的决绝好像要垂直地撞上我的脸似的。有时,蝴蝶撞击的声音会突然放大,令人心疼:噼里啪啦,像场更大的、更密集的砸在棚子上的雨。蝴蝶体内并无太多油脂和黏液,它们有着素食者的肠胃,但无数脆弱的胸膜、柔软的腔肠,无数破碎的头颅和体液,让原本清透的玻璃处于频繁的雾团之中。
  蝴蝶直接撞进死神的怀抱,只有极少数借助汽车靠近时玻璃上方升起的气流而侥幸逃生。蝴蝶们,用死,用不规则的符号,写就一篇关于死亡与美的遗言。那些密布的撞击痕迹。像羽扇。像帆影。像墨滴。像金字塔。像果断的叹号。像海豚。像乌贼。像鸟翼。像水母。像燕子。像风筝。像甲虫。像彗星。像泪痕。它们具体的死,留下抽象的符,像老电影胶片上的划痕。很多蝴蝶碰到玻璃就被弹到一边,留下的印迹比书上的顿号还小。即使微如沙粒的斑点,每一粒都是一起真实的死亡事件。
  品种多是白色,有着清晰的黑色翅脉,双翅叠合起来,像个微型三角板,只是斜线稍具弧度。在白底子上勒出一道道黑色的网丝,蝴蝶仿佛由破裂粘合而成,或者,这对自由翅膀似乎天生被交错的细铁丝所捆绑。也许,这里展现的是掐丝工艺,白蝴蝶像景泰蓝的素坯。
  蝶群中夹杂着极少的黄翅膀,汹涌的雾团中偶尔一点金色;更稀少的,是一种落叶色的蝴蝶,也在飘零之中。彩色蝴蝶多的时候,我就像看到一场由远及近、绽放在眼前的烟花。由远处的一小团颤动斑影,忽然放大,让人看清蝶翼上清晰的翅脉。体腔,像炭笔画出来的黑灰色线条;两侧,是浓雾一样的对称翅膀。
  我之所以观察得如此清楚,因为开始行车,就有一只蝴蝶笔直地撞在雨刮器上,内脏被击碎了,从腔内破裂而出的体液把它的尸体长时间粘在上面。这枚雨刮器上的标本,让我看到蝴蝶精美的遗容。还有一只尾部渗出粘液,它的身体完全倒置,靠着一滴眼泪般流下的残存汁液,它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下降,完全不像在疾速的车上,倒像在慢镜头的告别中。
  不仅是前挡风玻璃,大巴车两侧的长玻璃外面,蝴蝶弥漫。无畏生死的蝴蝶,会让人产生一瞬的不安,仿佛那是满天的冥钱,不知为谁哀悼。美到极致,无不产生致死的虚幻。各个方向,目力所及,到处是神经质般颤动的频率。视觉上的多,既是因为蝴蝶的数量,也是因为蝴蝶的颤抖使数目翻倍。
  烈日下,太多热烈或疲倦的蝴蝶,忠诚地飞在一朵花或一棵树的高度上,竭尽一生,最后死于花木高度的祭台。翅膀有如小小的合页,生死的闸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在花瓣、在葱茏绿意、在同伴的尸堆上起舞。这些赴难的蝴蝶中,有情侣,有兄弟,有萍水相逢的陌生客……它们死在同样时刻,就像迁徙的鸟群那样,前往致命的告别。汽车颠簸起路上的灰尘,但它们那么傻,那么绝望——阳光炽烈,蝴蝶就舞在无限的透明里;灰尘浓重,蝴蝶就舞在蒸腾的烟尘里。不能感知临近的杀伐,蝴蝶忘我地展现着美,满怀笨拙的单纯。
  是的,美如幻觉。蝴蝶孪生的翅膀,让我觉得它们死于绝对的简单、绝对的对称、绝对的致命完美。
  密林更能提供安全的保障,为什么蝴蝶要集中在危险的公路上?我想,因为公路上开阔,不受花木阻挡的直射阳光亮度很强。蝴蝶不喜欢暗影,童年曾躲藏在叶子的背面和自闭的蛹衣里,现在它们涌现到最强烈的光线里,在能够飞翔的倒计时里,以命作赌,追逐着高纬度的珍贵的光亮。只有当树木像钢琴键投下阴影,蝴蝶的音乐才能像休止符一样短暂地安静下来。
  公路上还有个特点,汽车反复倾轧,使部分路面形成坑陷,有助积储雨水。有的凹坑较深。蝴蝶密集其中,正好躲过滚动的车轮,像防空洞里避难的人群。有时地面上汪着半片月亮大小的污水,它们紧紧簇拥其上,如临水照花,或者拼命地啜饮着……每只蝴蝶占有的面积极为有限,每对翅膀都紧紧闭合,翅膀挨着翅膀,鳞粉摩擦着鳞粉,所以在极小面积上可以汇聚蝴蝶的丛林。这些精巧的天使啜饮着泥色的水,场景让人心疼,而一啸而过的车辆,使它们倒毙在镜薄的水里,小翅膀像脏抹布样浸透了浊浆。
  在激流河的一座石桥上,我下车拍照。当我尝试近距拍摄蝴蝶,我的镜头几乎碰触到它们的翅膀,但蝴蝶不受惊扰。我才知道,原来它们对缓慢和迅疾之物,都同样毫无抵抗,就像所有美物那样缺乏对侵犯的抵抗。
  我曾以为,蝴蝶不过是在原地盘旋,看起来它们向着车头飞扑而来的集体自杀应该是相对运动产生的视觉误差——在火车站台常有这样的情况,以为是自己的列车启动,其实只是侧面的火车移动造成的错觉。等我下车,发现不是,我走到车头前方三十米的地方,大量蝴蝶落在那里,当它们起飞,并非上下起舞,而是向着我刚才来的方向飞去。我在后面追逐着……我不是牧羊人,但看起来,我正放牧着蝴蝶。
  而且趁着下车的时候,我在离开公路几米的背静地方,用矿泉水写了一个字。我希望能把想要饮水的蝴蝶吸引过来,就此让它们远离危险。我想,蝴蝶会用它们叠合的翅膀让这个字成为浮雕。用蝶翼重新书写的字,是我悄然的秘密。那个地点离激流河很近——激流河上并无激流,水位低浅,水势平缓,我感觉着桥上低低的水声,以及蝴蝶凋谢时的宁静。
  短暂的休憩过后,车辆继续前行。频繁来往的车辆,宽大的车体和玻璃变成了蝴蝶的集体公墓。大货车的粗犷而沾满油泥的格栅里,嵌满蝴蝶的翅膀,像装饰着一个巨大的花盘。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司机频繁打方向,一路小心绕行。如此大规模的倔强地无视生死,总是让人心生不安。他尽力躲避蝴蝶密集的水槽,躲避那些由翅膀构成的小小灌木丛,偶尔开到蝴蝶数量减少的路段时,司机会如释重负地舒口气。
  而来不及转身和闪避的蝴蝶,被撞击,被轮胎碾压……成为细小而精湛的碎片。无以计数被碾死的蝴蝶,不断来往的车辆把它们压实在地面,这条路镶满了斑斑驳驳的蝴蝶,就像硬币的图案一样无法从金属面上抠取下来。大自然中,诞生这么多专门用于死的生命。比如花籽、鱼卵和星辰。死变得如此平凡,甚至超越了生的日常性。
  同行者忧虑如此庞大的蝴蝶数目,是否为明年的病虫害埋下隐患。也许。但化学的毒杀作用下,我们几乎难得目睹这种绝美的自然灾害了。想起美国黄石公园几乎是毁灭性的大火,但重生的树木却更为高大繁茂。灾难般的美,将如何发生与结束?我祈祷,这场与蝴蝶的意外相逢,既是轻盈且沉重的回忆,也存在着美好的转折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