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雪大。我缩在被窝里，就听见窗外咯吱咯吱的声音，像一个贪吃的人不停地啃着冰棒。母亲开门时，门被雪冻住，于是喊父亲帮忙。“好大的雪啊！”往日里赖床的我闻讯，一骨碌翻身，穿好棉袄棉裤棉鞋，如老鼠出洞，由里屋蹿了出来。
　　门槛上的雪塌进室内，像白棉花铺地。门外闪进来一道道光，比阳光冷，比月光亮，光里带风。我一脚探出去，棉鞋不见了，母亲喊着，让我换上靴子。靴子是大人的，根本不合脚，我塞了好几双袜子放进去。
　　道路不见了，花园不见了，沟渠也不见了。辨不清哪里是猪圈，哪里是菜园地。我循着大人的脚印，才找到昨天走过的石桥。石桥一夜变白，像童话里的道具。竹子倾下身子，雪竹横路，大片大片的雪块坠落，一团雪扑进我的脖子，我不得不将围巾解开，抖掉雪花。邻居家的孩子也起来了，欢叫声不绝于耳。很快，我们围拢一起用手捧雪，在林子里抟雪球，在空地堆雪人。呐喊声惊动茅草丛里的一只灰兔，它竖起耳朵，在白色的旷野奔跑，腿下腾起线圈般的迷雾。
　　从前的雪大，年年都有大雪。我记忆里，童年、少年时常常纷飞着漫天皓雪。山峦白了，田野白了，树木像雪人。我踏着没膝的积雪去上学，攥着冰棱儿回家。寒假里烤着火看雪，春节在雪地上燃爆竹。腊月里，屠夫在雪地里杀猪；正月里，龙灯在雪地上起舞。
　　从前的雪大，最大的雪在母亲的记忆里。她踏着积雪回家，不知道家在哪里。她在路边呼喊着，却听见有人从“路”底下冒出来。原来她是误入冰河了。那个人正赤着身子在河里摸鱼，他送给母亲两条活鱼。母亲瞅准了一棵三百年大枫树的雪影，提着冻僵的鱼儿，终于在子夜推开了柴门。
　　从前的雪大，雪天雪地里，总是走着为生活奔波的人。旧时没有火车，乡下客车也停了。从异乡归来的人们就结伴而行，一路走，一路丢，有走不动的，把棉袄也丢了。“不知道冷，只晓得热。”我昔日同窗回忆时，这样解释。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儿，如今的他创业有成，来往于南方城市，却再也没有遇到过从前般的大雪。
　　是的，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冬天里的大雪却一年年小下去，难得一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