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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1月17日
缝纫机、饺子和火炕
甲乙
  1961年,我九岁。我们家从东北大虎山镇迁徙到长江边的大渡口镇挖沟村。两地相隔一千几百里,地理气候风物饮食种种不同,甚至话语也完全不通。
  我很想回到自小生长的大虎山去。但这事由不得我,我的命运全在父母手里。而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家里人口多,饥馑年月,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呆不下去,于是父亲通过同父异母的唯一老姐,得以让挖沟村接纳了我们这户外乡人。
  那个年代,这个村庄的人同样有点饿。但田地上一年四季是绿的,最不济也有青菜吃,饿不死人。村人大多纯朴、友善,能帮一把绝不推脱。一把年纪的妇女迈着小脚,头包蓝布巾,穿大襟褂子。人们对我们家也是好奇得不得了,连续多日在我们临时借住的房子外面,不时地伸头探脑,似乎在观察外星来客。
  我家从北方带来的每样物品,他们都想看一看,摸一摸。
  最先引起人们强烈兴趣的,是母亲从东北带来的一台缝纫机。这形状怪异的机子他们从未见过,甚至连名称也没听说过。特别是母亲开始使用缝纫机,剪裁过的布片在她手中挪移,机针上下跳动,牵引棉线缝合成衣。这让他们眼花缭乱,觉得母亲是在变戏法。大人和小孩一阵惊咋,身子从门外挤进了门里,离缝纫机越来越近,几乎碍着母亲工作了。中老年妇女对缝纫机更是视若天物。天下还有这么做衣服的?她们夸赞母亲手巧,围着母亲频频发问,恨不得立马解开疑惑。
  母亲谦卑而又热诚地向她们解释缝纫机的原理和操作手法。村人虽然一时还弄不明白其中道道,但她们本能的求知欲一丝不减。
  缝纫机也自然地拉近了我家和本地人的情感距离。就有村妇拿来缝纫活计让母亲帮忙,如大伢子的旧衣服改给小的穿,床单或蚊帐破了补一补。母亲好说话,活儿又做得利索,对方也不忘带点腌菜或一把黄豆感谢一下。那个岁月,这些食物对我们家同样重要。
  生产队长的大个子女人闻讯从村子另一端赶来,拿出一块花布,央求母亲给她做一件小褂。母亲应允并剪裁缝制,转天女人喜滋滋地取走了新衣。
  村里的陆裁缝被传闻中的缝纫机震撼,忍不住过来察看。他有点佝偻,面色青白,两眼滴溜溜盯着母亲“使唤”缝纫机。陆裁缝向来是手工制衣,听说过缝纫机但从没见过。他见到母亲快速灵巧地操作缝纫机,脸色突变,因为这速度比他手工缝纫快太多了,针脚也齐整。有道同行是冤家,陆裁缝不由神经质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自此他把母亲的缝纫机看作对手,在村里散布流言,说缝纫机做的衣服不耐穿,还会有机油味。手工做衣才是正宗。
  母亲对此不予理会。作为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她必须努力和村人建立友情。她也从没想过做职业裁缝,只是给家人缝缝补补而已。这在几乎家家有缝纫机的东北小镇,只是一项平常家务活。
  再来说说母亲的“饺子”。虽然缺油少粮,但我们家基于北方的饮食习惯,偶尔会包一顿饺子吃,饺皮是粗面擀制,饺子只是青菜作馅,缺油少盐。但这也在村里引起了轰动效应。因为大多人从没见过真正的饺子。有人进城,吃过“江毛水饺”,可实际上那是馄饨。
  现在他们对母亲的饺子相见恨晚。不管南方北方,人们对新奇的食物都趋之若鹜。他们对揉面、擀皮、剁馅,以及怎么包出带褶的饺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断有人上门讨教。我家偶尔包饺子,总会有人闻风而来,对包饺子的每个程序都仔细观摩。尤其是饺子蒸好,面香气四溢,有人实在忍不住,坐到我们吃饭的炕桌旁,腆颜请求试吃一下。这样一来,家人总是不够吃,又没有那么多食材包出更多,只好不再经常包饺子。除非年节,才延续北方习惯吃顿饺子。
  这当口,挖沟村包饺子人家却逐渐多了。只是基于对“江毛水饺”的记忆,他们不说包饺子,只说“包饺”。我家昨天“吃饺”了,有人笑嘻嘻地说。
  相比缝纫机和饺子的成功,我家对于火炕的尝试以失败告终。我们在东北时的睡床就是大炕。冬天的夜晚火炕热烘烘的,让人一夜安眠。到了挖沟村,由于没有床具,加之留念东北的火炕,父母就想砌成一个炕。他们亲自指导从没见过火炕的泥瓦匠,炕洞、烟道、高度都按东北模式来。用土坯砖几经曲折地砌好了火炕。由于没有煤炭,就用柴禾加热。炕席和炕桌,都是从东北带来的原装物件。
  这又一次引起村人的好奇,他们成群结队前来参观。这回不像以前还有点生分,直接登堂入室,用手摩挲炕席,还在炕头盘腿坐坐。
  但这次基本上没人效仿,他们认为本地人不适合睡炕。果然几个月后,我家的火炕宣告终结。主要原因是南方的气候环境不适应火炕。这里潮湿多雨,特别到了梅雨季节,空气都捏得出水。时间不长,砌炕墙用的土坯砖,受潮后垮塌变形。另外睡炕潮气重,身上容易出疹子,家人并不舒服。
  我们不得已将火炕拆除,在村人并无恶意的讪笑声里,弄了些旧木板搭床。从东北带来的炕桌拆开做了床板,而炕席则变为了鸡栏。
  多年过去,还有人记得母亲的缝纫机和饺子,但他们从不提火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