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日期:
2025年02月18日
麻索

冯渊 正高级教师,上海市静安区教育学院高中语文教研员,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兼任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安徽师范大学语文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教育出版集团语文出版社《语文建设》编委。文学作品见于《上海文学》《解放军文艺》《散文》《长城》等。著有《仰望星空从仰望伟人开始》《怎样阅读一部长篇小说》《逻辑的力量》等十种。
苘麻是祖父的麻,苎麻是祖母的麻。
离村子不到两公里有座汪洋庙,那里是新石器晚期遗址。据说,五千年前,长江中下游一带就开始种植苎麻,考古发现了苎麻布和细麻绳。现在,附近的村子早就没有人种苎麻了,我小时候刚好赶上苎麻种植的尾声。
祖母的苎麻地在菜园附近。从村子到菜园,经过祖父的苘麻地,路上有一条半人深的水沟,上面横着两根木头。祖母出生于宣统年间,小脚,走过去要小心翼翼。我在两根木头上跑来跑去,水沟里蛤蟆叫,我叫的声音比它们还大。
除了小路,就是菜地,庄稼。小路两边长满了肥大的狗尾巴草。还有一种东西,我有点害怕,但我说不出口。——老爹爹去世了,放到棺材里,要等老奶奶去世时一起落葬。等待的时间,就停灵在坟地旁,吾乡称为柩基。土砖砌起矮矮一道墙,上面盖瓦,遮风避雨,露出黑漆漆的棺材的一面。棺材盖缝隙里拖下来一块红布,旁边一只摔破的瓦罐。一片青草丛里,红黑两色瘆人。路过这里,我就悄不言声一路小跑,又总要不由自主睃一眼。
离柩基几步远就是祖母的苎麻地。苎麻跟我的个头差不多高,心形叶子,边缘有锯齿,背面灰白。苎麻的花很小,一嘟噜一嘟噜,长在枝杈间,像桑葚。
祖母到菜园,浇水,摘菜,我就在麻地里捋麻叶玩,毛茸茸的,有我手掌大小,我常常跟它握手,拍手。我想跟麻地里每片叶子握手、拍手,每次不是自己记错了地方,在麻地里兜圈子,就是祖母要回家,中断了我的游戏。下次再去,那些握过手的叶片我已不记得了。叶片的背面长了细细的毛,特别柔和,每一片叶子都很孤单,是它们想碰我的掌心,我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拍下去。我每拍一下,叶片就晃着脑袋,开心地笑。
五月割麻时,祖父将苎麻砍好扛回来。是一棵一棵完整的麻,上面的枝叶都保留。
门口堆的全是苎麻。那一天我最开心。家里家外都是苎麻的香味。
剥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根部切断的地方找到表皮边缘,指甲一掐,掀起一片麻,顺势撕下去,直撕到梢,枝叶连接的地方。这是第一步,不算很难。我学会了。
剥下的麻和表皮连在一起,接下来的第二步,我担心糟蹋了麻,一直没能学会。祖母并拢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夹,一搓,麻与表皮就分离了,再顺势撕下去,青色的表皮一路撕下去,扔掉,剩下的就是白色的麻,留在膝头。
两根指头一夹不难,一搓就见功夫了,我搓了几遍,皮与麻紧紧黏连。祖母一搓,青白分离。我站在旁边看来看去,不得要领。
我喜欢苎麻的气味。有一点凉润润的甜味。我也喜欢那些剥下来的青绿色的表皮,祖母扔掉不要,我拿来挂在脖子里,凉凉的,滑滑的,我的脖子也清凉下来。等到感觉不到它的凉意,我就用手指绕着将它盘起来,一圈一圈,卷成筒,固定好。祖母剥下一围裙的麻丝,我也积累了一堆麻皮,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永伢将来做仓库保管员最好。”祖父夸我。他打来一木盆水,接过祖母剥好的麻,一小捆一小捆,浸在水里清洗,洗好了,挂在葵花杆架上晾干。
苎麻可以纺织成布裁衣,吾乡没有这种风俗,只用剥好晒干的麻丝搓绳。苘麻搓的是粗绳,指头粗细;苎麻搓的是细绳,细得跟白棉线一般。苎麻搓出来的麻绳,我们叫麻索。
麻索是纳鞋底的。千门万户,谁都要穿鞋。农家除了必要的雨鞋和靴子要去供销社里买,八成穿的是家里做的布鞋。谁家能少得了麻索呢?
我家姐姐从小上学读书,不谙针黹,母亲常在一旁焦虑叹息,女孩子不会用麻索纳鞋底,一辈子怎么过?
我们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母亲在一旁纳鞋底,麻索穿过千层布底,发出丝丝拉拉的声音,有时声音发涩,母亲就将麻索捺在一块蜂蜡上,上了蜡的麻索变得光滑起来,哧溜一下就穿越了重重障碍。
我有时不免走神,想象麻索最初的样子,那些毛茸茸的叶片,那些紧致的表皮包裹下的麻丝,我还来不及一一拍打它们,柔软的麻丝已经变成了坚韧的麻索,它们像钉子一样,将鞋底钉得密密实实。我们穿着这样的布鞋,才能踩踏砂砾、荆棘,才能在冰凉的雪地里不冻坏脚。
麻索最后都会吃进鞋底,这是它的宿命。如果有一串麻索最后没能纳进鞋底,那叫怀才不遇。
手巧的姑娘媳妇,会剪鞋样、纳鞋底、做鞋,麻索、针、顶针、蜂蜡是她们的随身行头。一双黑灯芯绒千层底布鞋,是定亲信物。媒人、家长一眼就能看出女方是不是会过日子的人。爱情渺不可知,日子实实在在。眉眼俊、身量好,自是好;一家老小的针线活,是一家人的体面,更重要。
祖母种了一辈子的苎麻,我小时候很少见到她纳鞋底,我有四个姑姑,祖母祖父不怕没鞋穿。
姐姐对麻索毫无兴趣,她数学成绩最好。但那时候,数学成绩能不能换来不纳鞋底的命运,也渺不可知,所以母亲常为之叹息。
母亲一生用了多少麻索,为她的四个儿女做了多少双布鞋,不知道。一直到现在,我还收藏母亲最后几年给我做的棉鞋、拖鞋,鞋底麻索清晰可见。
最近这些年,穿布鞋的人越来越少,即使是布鞋,鞋底也极少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当人们习惯于穿运动鞋皮鞋,麻索就真的宝剑空怀了。
没有人纳鞋底,村子里就再也没有苎麻了。那块苎麻地,冯医生圈进了他的院子,做成了水泥地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