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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2月21日
三叔
彦妮
  三叔言语少,性格木讷,无论人多人少,他说话都像节俭者买东西一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从口袋里往出掏钱。
  可种起庄稼来,三叔却是行家里手,耕地、播种、拔麦子,他没有一样落在人后。尽管不识字,但他会用芨芨扎扫帚、编背篓,会用麦草做驴拥脖,会做简单的木工,会砌墙、做泥活儿……
  那时村里谁家要是有建房、盘炕、修灶台的活儿,大多都会找三叔帮忙。那时的“帮忙”纯粹就是帮忙,没人谈钱。帮一天或是两三天,主人家顶多就是把伙食改善一下,工钱是绝对没人提的。
  三叔也不推辞,只要有人叫,他就会二话不说跟着去。简单吃点东西之后,三叔就会满头大汗去干活儿,而且越是有人夸赞,他就干得越是起劲,甚至比自己家里的活计干得都细致。因为他缺少私心,干活又不惜力,所以在村里的口碑愈来愈好,找他干活的人也愈来愈多。
  那时村里家家都是土坯房,没有“刮腻子”“贴瓷砖”之说,只要在墙上抹三层草泥,就算是很上档次的装修。熟能生巧,经过一家又一家的锻炼,三叔“抹草泥”的活儿干得越来越好了。
  因为来者不拒,所以三叔就整天在别人家忙活,而自己家的活儿,却常常被耽搁。三婶怨他“家懒外勤,吃别人家的饭头不疼”,三叔也不争辩,瞅着机会就出去。经年累月下来,三叔给人“帮忙”便成了习惯,即使在五六月最忙的时候,他可能都会拿着泥抹子,在别人家的房子里给墙抹泥。
  因此,三叔家的光景自然是恓惶的。遇上干旱年景,别说经济收入,就连糊口都成了问题。因为浇地怕花钱,不敢多浇,“水过地皮湿”就行;化肥又上得少,别人用一袋子,他连半袋子都用不到;别人的庄稼都是深耕,他因为毛驴干瘦,拉不动犁,只能浅耕。
  最旱的那年,三叔的一头老驴饿得皮包骨,以致最后需要人抬才能站起来。四兄看不下去,给了极低的价格买了回来。结果,一年以后,这头老驴竟然恢复了健康,不但能拉犁、驮草,甚至还下了一头骡子!
  然而,很少看到三叔沮丧或发愁的样子。即使他家的房子成了危房,他也照样一声不吭地坐在阳洼旮旯里,脱了上衣扪虱子。三叔不抽烟、不喝酒,也很少串门,除了干活,就是一个人圪蹴在一个地方晒太阳。逢年过节,三叔的笑容会多一些,届时,他会亮出自己打鼓的看家“绝活儿”。他打出的鼓点之奇特,远近无人能及。据说在农业社时期,每逢村里唱戏,三叔都是“打干鼓”的,他自创的“九环子”鼓点节奏,犹如暴风骤雨一般,听得人惊心动魄。
  于是,打鼓就成了三叔在村里的专利。他也乐此不疲,只要拿起鼓槌,就可以竭尽全力、酣畅淋漓地打上几个小时。在铿锵有力的鼓声中,三叔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原点,如鱼得水地找到了自己的平台,每一个鼓点,似乎都能敲掉他积郁于心的委屈,那变化莫测的声音,唤醒了他活着的自信,使他终于可以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笑容满面地风光一回……
  有一年,村里人想让我说“仪程”,我本没有准备,又没有现编说词的本事,就连连推辞。没有想到,正在打鼓的三叔却停下鼓点,扬了扬手中的鼓槌,对着一大群人开始说起来:“这个院子四四方,两只鸡儿赛凤凰;凤凰落到房脊上,辈辈儿孙状元郎!”而且说一句打几下鼓,声音铿锵而洪亮,把跟前看热闹的人都震住了。我在一旁听着,也暗自感到吃惊,没想到平时讷言讷语的三叔,竟然还有此等本事!
  可能三叔过去听人说过,耳濡目染只记住了这么几句,所以说了两家就难以再说下去。我就拿出笔来现编词,让另一个上过学的小伙子说,总算挨家挨户都转着说了一遍。那次说“仪程”在村里是头一遭,大家都觉得新奇和震撼。每到一家门口,主人都会端一些瓜子水果来招待,后来居然收了几蛇皮袋子,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来,年轻人都进城去务工,村里犁地播种的活儿便落在妇女和老人的身上。有人不得不出钱让三叔帮着干几天,尽管数目不大,但三叔也很乐意去干。一来二去,村里“帮忙”的人便越来越少,给人干活不再是管顿饭就打发了。
  我进城之后,回家的次数便愈来愈少,跟三叔见面的机会自然也不多,可每次见面,当我握住他松树皮般粗糙的手问好时,他都会笑着说:“见一面少一面了。”让人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我就问他的生活状况,他说现在好多了,除了种自家的地,他还能兼顾搞一点“副业”,不但看病能报销,每年还能领到一些救济或“高龄补贴”等补助……
  再后来,三叔就病了,且一病不起。看到他躺在炕上不能动弹的样子,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感到很难过。
  不到三个月,三叔就离开了人世。看到院子里再也没人忙着劈柴、收拾东西,再也没有人蹲在屋檐下,两手抱在怀里张望时,我还是流下了无言的泪水。儿子远在南京,看到我的样子,毅然与孙子订了机票,从几千里外的地方飞回老家,就为送他三爷一程。
  在唢呐声中,我们将三叔埋进了土里。然后,我们坐着车子,纷纷驶向各自谋生的地方。生活一如既往地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只是,每年的春节,村里再也听不到有人能打出疾风骤雨般的“九环子”鼓点;三叔家的院子里,也再看不到有人坐在屋檐下,用芨芨编背篓、用麦草做驴拥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