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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4月15日
水上的声响
朱镛

  朱镛,作品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山花》《广州文艺》等刊物发表。出版有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曾获首届滇东文学奖,第二届《百家》文学奖,第十二届滇池文学奖、第九届云南文学艺术奖等奖项。

  在每个人的心目中,地图上存在着一条分界线。海拔267米的水富,我们一直认为是高温之地。谁曾想,这个春天,强势的冬天还拒绝离开。云层摆着架势遮住天空,毛毛细雨懒洋洋地洒落,风吹过每一个毛孔,身体开始颤抖。
  城市、山坡、江面上,一片朦胧。天边就在山顶处,挨在了一起,天地间仿佛静止。
  然而,水富连夜晚也是醒着的。金沙江、横江,在滚动、在奔流,到世界去。如果在大地上的每个地方都有一颗跳动的心脏,那水富的心脏,就是水。这个取水东、水河之水,安富之富作为城市名字的地方,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集合。
  就这样,也很美了。春和日丽,繁花绽放,它也只会锦上添花。
  到水富,不是第一次,是在走过的路上来来回回。不同的是,这次因一个文学活动,感觉在时间与空间中,总有些美好,依然存在、绽放。长居于此的作家季风,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热血青年,爱文学爱到人已退休。他就是喜欢,就是愿意,一边爱着一边在培养着新人。这需要激情,内心恒久的激情。文学如此美好,是幻觉吗?是的。如同金沙江,总会激发人们的种种幻觉。有幻觉,多好。
  作家季风经常炫耀说,万里长江第一港就在金沙江。这块土地历史底蕴丰厚。
  还有从世界边缘吹来的季风呢!
  他总是哈哈一笑,抬手一指:看!
  是啊,金沙江的不可阻挡之势,是水富最长,最热烈的街道。有人顺着它慢条斯理闲逛,有人匆匆赶路,有商业一路向北,一艘艘货轮,沿江而下,进入重庆、武汉、池州、上海等城市,就可直航出海。我记得那一年,中国第三大水电站——向家坝水电站还在修建,大坝尚未建成。
  现在,大坝立在了金沙江上。熟悉的旧景与最近的新貌,电影镜头一样呈现。我们入住的紫光金水酒店,就在大坝旁。从窗外,就能看见万里长江第一港。
  这天晚上,窗外的雨,一滴,又一滴,滴—答、滴—答,像时间的韧性。它如何改变节奏,如何改变空间?作为一条地理的河流,金沙江形成于远古。当然,人其实也是一种古老的东西,因为有一个古老的名字:古人。他们早已在生活、劳动和创造中度过了数千年。在金沙江的港口,人们在此处踩着脚跟,一同前进,在创造未来的同时永远保存底色。生动、敞开、具体,可以从斑驳的时光中,触摸一段段往事。
  从1974年7月1日算起,水富还是一座未满百年的城市。但是,这块土地非常古老。我又想起多年前季风抬手一指的那个场景:
  哦!张滩坝西汉时期的土坑墓群。
  哦!乌龟石湾和黄沙坡的东汉崖墓群。
  哦!楼坝古渡。
  哪一样不是丰富、深刻的历史痕迹?它曾是僰人的故乡,亦是秦汉的王孙。
  两碗镇庙口,一座牌坊修建于清道光十四年,石雕、图案,透出古朴和庄重。寻找、发现、验证历史的灿烂辉煌,不就是为了让人打开精神复原的力量?生活的密码,自然的秘密,时光中的前世和未来,都与人类的根息息相关。如果从地理位置的具体性,两碗正是云南的北大门,东临横江,地貌犹如一艘正在航行的船。人们的居所,背山而建。当地人得意和高兴地说,每天的太阳,都在他们身后落山的。他们年复一年,听着虫鸣、蛙叫、知了的合奏、江水的声音,在此生活。
  当时,季风是水富文联主席。他端一个酒杯,目光灼灼,走过来就碰杯,来,干了再说!
  干了?
  对头(是的)。
  这是方言。一杯酒下肚,话语就像金沙江水,滔滔不绝起来。现在,我仍然能记起那一幕,说到文学和地方文化,这个平时性格温柔的中年男人就开始激情四射。
  一晃,时间也像金沙江水,在滚动中延伸就过去了这么多年。季风对酒的豪饮变了,年龄变了。兴趣会随着时间变化吗?在小说里,当然会,在生活里也会。可季风对文学的兴趣,还是没有变,像个泼皮,非常顽固地热爱着。
  一个人的性格和兴趣,与金沙江是有莫大关系的。
  在水富,金沙江是最后的条目。再往下走,就是长江,进入四川盆地。它是云南和四川的分界,可隔江而见两省。水富是乌蒙山麓的末端,乌蒙山从海拔4041米的巧家药山,阶梯一样下到海拔267米的地方收尾。金沙江就是在这样的群山里蜿蜒,如果不是从空中俯瞰,多数藏在山脉里。是人,将山谷与急流锻造成一条通道,拥有文明、城市、村庄。从美丽的雪山开始,它在不同的地域,流速不同,景色各异,文化和居民状况也各具特色。江是同一条江,人的生活、口音、风俗,便有了差异。这也说明一种语言就是一个人群,但无论江水怎样把人群分割又组合,都显现出各地的勃勃生机,人类的情同手足。
  一大早,我站在江边,凝视两岸。天空是灰色的,山峦是灰色的,城市是灰色的。灰色的光线,简化了轮廓,倒显出金沙江的气势。金沙江在天地间,闻到它的气息,听得到它的涛声。风吹皱了水面,灰色中呈现了另一种光亮。“只有光,才是你眼中遥远的天空。”拉脱维亚女诗人贝尔瑟维卡的诗句,打通了所有边界,连通万事万物。如此浪漫,又如此美好。毫无疑问,金沙江的水,带来了生命,在我眼里,它们由此带来了美。
  季风总是不遗余力宣传故土。说到水富的水,他说不止是江水,山顶上,还有湖泊。
  山上的水肯定不一样。
  从城市,一直往上走。海拔逐渐上升,到了铜锣坝。铜锣坝被叫做森林公园,植物当然繁多。水杉、罗汉竹、茶木树、松树、灌木丛和杂草,覆盖了山峦,看不见泥土。稀奇的,还有湖。湖叫仙女湖,水面面积达1387亩,岸线长25公里,容量1188万立方米。看上去,安安静静。
  海拔升高,气温自然更低。乘船在仙女湖里,小雨中夹着了雪。船上的一位讲解说,这里的气温比城市,低五到八度。雨夹雪,在水面上,打出一个个圆圆的小坑,闪闪发光。我站在船头,一大滴雨滴,从船篷上掉落在湖里,如同玻珠与玻璃相撞,又像钟表指针,滴答一声,一去不复返。
  船在湖中央,周边一片潮湿、分层、光滑。我抬起头,倒反感觉动的不是船,不是水,而是山。水在四周的山中,静默如铁。山站起来了,它的身上披着雾,各种树木看上去胡子拉碴,一步步向人走来。
  随后,雾把山与湖连在了一起。围裹了山坡、树木,一切都被淹没在大自然中。人也如此,在一个柔顺与神秘莫测的地方,如梦一场。滴答,水面一声响动。那悦耳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忽然意识,不是我们来了山中,而是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木,是我们自身。
  有那么一刻,船是静止的。我听见了一声鸟鸣,悠长的声音,使得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