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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5月16日
说话不算数的父亲
吴应海
  暮春的田野,满眼皆绿,一大片一大片,像地毯,铺向远方。
  父亲沿着田埂,走向田野深处。来到自家的小麦地,他先是伸手摸了摸麦子,然后蹲下身子,仔细察看它们的长势。风轻轻地吹过父亲略显零乱的白发,在阳光照射下,我看见笑容从他脸上荡漾开来。
  父亲今年79岁了,仍然耕种着四亩承包地。这几年,我们年年劝他人要服老,尽快把地流转给大户,顶多留几块小田种点蔬菜,甚至还曾以不吃他种的粮食进行过“威胁”,父亲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可总是说话不算数,种子照买,肥料照备,根本就没有放手的意思。
  刚刚,又和父亲聊了这个话题,父亲满口应允,说麦子收上来就不种了。可邻居前几天告诉我,父亲早就把今年的稻种买回来了。当我问家中那袋稻种准备干嘛时,父亲哈哈笑了,避而不答这个问题,而是掰着手指头和我谈起了现如今种田的轻松,从旱直播取代栽秧,到化学除草剂取代锄头,从收割机取代镰刀和脱粒机,到电动车运输取代肩挑背扛……这些,他如数家珍,一一道来。父亲转换话题的目的再明白不过,今年这地还是要接着种下去的。
  的确,现如今农民种地,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一到大忙,就手裂口子肩脱皮,腰酸腿疼咬牙扛。但田间管理仍然很累人,特别是水稻病虫害防治,基本都在酷暑时节,你想想,身背十几公斤的喷雾器在烈日下作业,就算青壮年也会望而生畏,何况父亲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啊!
  我望着后背已经明显拱起的父亲,再次劝他不必如此劳累。父亲点上一支烟,注视着远方,说这点活算得了什么,自己天生就是干活的命,一天不做就浑身难过,就如同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一天不跳广场舞、不打太极、不遛弯,就像丢了魂是一个道理。
  我相信父亲说的是真话。父亲十岁丧母,从小就帮助家里干活,吃尽苦头。二十岁时和母亲结婚。我外公排行老三,是本地有名的“三木匠”,父亲婚后便跟着外公学手艺,谁知才学了一年,外公便患急病去世。不得已,父亲又跟着母亲的堂姐夫继续当学徒,一年半后终于出师。这以后,父亲起早贪黑外出找活干,贴补家用,年复一年,不辞辛劳。
  分田到户后,父亲成为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先是在盐城的便仓、伍佑一带揽活,来去都是骑自行车,特别累人。后来又带着哥哥一起,去无锡的荣巷一带打工,睡地铺,吃冷水泡馒头,拼命赚钱。可就在我家的日子渐渐有了转机时,母亲突然被诊断出食道癌晚期,去南通治疗后未见好转,不到10个月便离开了人世;紧接着,掉光了牙齿的爷爷,又被一个汤圆活活噎死。那个时候,姐姐已经出嫁,哥哥孤身一人在外打工,我在城里念师范。为了家中数亩责任田,45岁的父亲作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不做木匠,留在家里种地。
  从此,做了无数家具、盖了无数房屋的父亲,成为了一名全职农民。田地里的大小活儿,都是父亲一个人干,一到农忙时,常常是中午煮一顿饭,就着咸菜一直吃到第二天早上。这当中有七八年,为了增加收入,父亲还养起了蚕。蚕儿大眠上来后,正是农村最忙的时候,油菜籽、蚕豆、麦子排着队等待收割,父亲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忙得天昏地暗。一转眼,34年过去了,劳动早已成了父亲生命中的一种惯性。现在以太苦太累为由让他不种地,他怎么可能做得到?更何况,父亲还有一个理由未说出来,那就是要强的他,还不想给儿女添负担,还想再给整个大家庭作点贡献。
  看罢麦子,父亲又去看油菜。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望着眼前这个瘦弱矮小却无比倔强的老头儿,我的心中是又着急又无奈,随后却又涌起一股敬意。是的,对于这样一个活到老劳动到老、虽历经千辛万苦却毫无一句怨言的人,你怎能不去仰视他?
  父亲在油菜地停了下来,目光抚过一簇簇、圆滚滚的菜籽荚,高兴地说今年油菜又要丰收了。见我没有出声,他若有所思,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顶多再种一年地,等明年80岁了,就一定把那块大田转给人家!
  希望父亲这次能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