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7版
发布日期: 2025年05月20日
故道榆钱别有味
梦阳
  
  一
  榆钱飘落的时候,故道就醒了。
  先是试探性地飘落,一片,两片,三四片,仿佛错过归期的游子怯生生地浅叩家门。之后,便磅礴起来,恍如一场盛大的绿雪,簌簌地落满龟裂的河床、泛黄的河滩,在阳光的怀抱中泛出半透明的质地,让人依稀看见里面待舒展的娇小生命。
  大堤下的贺大爷侧弯着身子撮他用扫帚堆起来的榆钱。“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皱了皱眉,“啧——”他朝我晃了晃手中的蛇皮袋,“这会儿的榆钱,没那个甜味。”他手中的榆钱泛着青白,边缘微微卷曲,似旧闺中害羞的少女。
  二
  曾经的饥荒在老榆树皮上横七竖八地留着印记,那些裸露的树干上,惨然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辨,似老人手臂上凸起的筋。最粗矮的那棵老榆树上,皴裂的树皮大半剥落,半露着灰暗的木质— —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那会儿,”贺大爷用一截枯枝在地上刻画着,“连榆树根的皮都砸掉吃。”线条歪歪扭扭的,拼成了一张饥饿的地图。几只小蚂蚁顺着沟壑爬行,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勘探。风,突地一下子大了起来,那些图纹转眼就被吹落的榆钱覆盖。
  三
  母亲的榆钱饭差不多是村里做得最好吃的。那时候,母亲总是让父亲早早起床到大堤比较偏的榆树林中去采摘榆钱。待晨露微晞,父亲便挥起绑在长竹竿上的镰刀,专选那些两三年的榆树采榆钱,因为老榆树的榆钱汁水少,小榆树的不经采。父亲总是勾那些中间枝梢上的榆钱——顶尖的太嫩,最下的易老。母亲很讲究,总是让父亲在那个镰刀下面绑上一个用编好的柳条撑好了口子的塑料袋,这样,采下的榆钱就会落入里面,多了,父亲就取下塑料袋,把它们放在簸箩里。
  采好的榆钱被拎回家后,母亲总要摘去串联它们的枝条,然后,把榆钱放在井水里浸泡十多分钟,再沥干,随后放在蒸笼里用干面细细地拌好,蒸上半小时。母亲再让父亲把蒸笼端到院子里,待凉透再用盆子盛上一碗,用捣碎的新蒜泥、生抽、十三香拌均匀,再放进麻油茶抄拌,一碗一碗这么做。那个味道惹得我鼻涕、口水都出来了。每次,父亲不先端碗,我们只能干着急。直到父亲端着碗去了胡同里大家一起吃饭的饭场,我们小孩子就端着吃着跑到那里。一些大人们围过来,伸出筷子尝父亲碗里的蒸榆钱,然后来句:他家的蒸榆钱确实好吃。那一刻,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悦的神情。
  直到十五年前的春天,我回老家,母亲又给我蒸榆钱吃,开吃的时候,母亲忽然说:“三儿,这估摸是娘最后一次给你蒸榆钱吃了……”那一顿饭,我什么味儿也没吃出来,只是低着头吃,吃得泪眼蒙眬… …
  不承想,那顿饭不久,母亲就走了,至今我都没再吃过蒸榆钱了。
  而今我站在老宅废弃的灶台前,怎么也复原不了记忆中的味道。铁锅早已生锈,灶膛里塞着陈年的麦秸,那为我蒸榆钱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 …
  四
  正午的阳光下,故道成了一条流动的绿河。榆钱不断从枝头脱落,在风中翻飞,有的落在了干涸的河床上,有的飘向更远的麦田。几个孩童在“榆钱雨”中追逐嬉戏,把成把的种子抛向空中,看它们像微型降落伞般缓缓飘落。
  “要挑嫩绿的,”一位大爷教孩子们辨认,“颜色太深的,苦。”他的门牙缺了一颗,说起话来漏风,却意外地有种令人信服的韵律。
  五
  月光洗过的榆钱铺了满地。夜风起时,它们轻轻颤动,像无数等待起航的绿色小船。故道在夜色中像是在舒展身体,地面上那些裂缝成了接纳种子的港湾。
  老人说榆树最慈悲,饥荒年月里救过无数生命。而此刻,我听见泥土深处传来细微的破裂声——那是去年的榆钱正在发芽。它们穿透时间的隔层,将绿色的讯息传递给明天的太阳。
  六
  黎明前下了一场小雨。湿润的榆钱粘在河床上,像给故道贴了一层青瓷。最早醒来的鸟儿已经开始啄食,它们的喙上沾着晨光。
  我弯腰拾起一片沾泥的榆钱,对着朝阳看它清晰的脉纹。这小小的翅膀,究竟承载了多少代人的记忆?它沉默着,只是将晶莹的雨滴折射成七彩的光。
  故道尽头,今年的第一株榆树苗已经破土而出。它柔嫩的叶片上,还挂着昨夜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