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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6月10日
从头顶划过的那道光
叶浅韵

叶浅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成员,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等,获《十月》文学奖、《收获》无界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奖、冰心散文奖、云南文学艺术奖、《安徽文学》奖等,多篇文章被收录中学生辅导教材、中高考现代阅读题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个人文集8部。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我的中学语文老师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十二三年前的冬天。我从上堡街走到电影院门口,左手提着爆米花,右手正在往嘴里送。双眼一瞟,霎时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掠过几分尴尬。但马上就假装镇定地迎上去,请他吃爆米花。他说,我不吃,听说你现在狠了(方言,厉害的意思)。他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迅疾离开。我愣站在原地,目送一道光划过,对他曾照亮过我的生命,表示全程膜拜。我知道,我并不是他喜欢的学生。我一直觉得,他喜欢的学生是顺从听话、成绩好或者颜值高的类别。在他夸耀过的同学中,有才情和长相都与黛玉类同的。他忘情地在班上念那位同学的作文,每一次语文考试他都给高分的同学,曾是我心中有关柳叶、桃花的美好意象。每一次我都在他热情洋溢的教学中被感动了,暗自生发远大的理想,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抵达他描绘的蓝图。在他夸耀过的同学中,也有上不得台面但被硬捧的,他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褒奖也曾令我一度怀疑人生。那是一些特权在一个孩子心中投下的阴影,我在心中表达了自己的鄙视,但也仅限于在心中而已。他有意无意的偏心和偏见,更让我的爱恨峥嵘。他的教学方法,让班级的语文成绩突出。送走一届又一届,他都屹立于山尖。于是乎,他所有的特点,包括缺点,都已成为一种传奇存在。在小镇的河流中,他就是最独特的那一朵浪花,带着励志的光环,被人热爱、被风传诵。到了我们这一届,他的优点和缺点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一个有了业界资本的人,头可以昂得很高,腰可以挺得很直。他站在台上,在粉笔灰之间眉飞色舞,像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一会儿让我们在山巅飘忽,一会儿让我们在深渊跋涉。一堂堂精彩的语文课,常常令人如痴如醉。那时候,我忘记了他有什么不好,他就是那一颗最闪亮的星星。课堂上,他总是讲着讲着,在不经意之间就掏出一只袜子,正要擦鼻子,才发现不是手帕。他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的神情,镇定地把袜子塞了回去,袜子却很不服气地露出半截在外面。他依旧继续他的课堂,我们的注意力就一直在随着他的身体而舞动的半截袜子上,而他总是喜欢蹿到台上台下,在组与组的空隙之间走来走去。关注的目光多了,他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就把那半截袜子顺手又一塞,再摸一下它是否真的规矩了。若有调皮男生在坏笑,他就严厉地说:“你笑什么笑,笑出一朵花来了吗?”随后几天中,就会有他喜欢的学生被召唤。被召唤的同学一脸兴奋,回来在宿舍讲述逸闻,像说一个大明星的八卦,说的人开心,听的人更开心。然后我们就知道老师最近正在翻读没收的某位同学的哪本小说;老师也爱吃街上买来的零食… …
  后来,他大概知道了我们在背地里议论他的事儿,就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臭男人的故事。不臭,哪能算男人呢。人家宝哥哥可早就说了,女儿才是水做的骨肉啊,香喷喷的,像露珠一样晶莹。他在课堂上给我们描绘的图景中,有星辰大海和人世繁华。他给我们贫瘠的心灵播种过无数的种子。说到动情处,就鼓动我们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要回来建设我们贫穷的家乡— —山清水秀的西泽呀,淳朴善良的人民呀……他每一次动情的演讲都让我们热泪盈眶。师者传道授业的境界,也莫非如此了吧。彼时,我们才十一二三岁,正处于对新奇事物充满了热情的年龄,因为有这样一位特别的语文老师,上语文课就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儿。我确定我喜欢他的课,但我不喜欢他对待同学的态度,又隐隐觉得他要不那样,那就不是他了。没有他的存在,我们下课的时间,还有那么多有关他的八卦可谈吗?上早自习的时候,没有端正坐姿的同学又要挨活计了。只见他像风一样从两组之间穿过,左手一把抽出甲同学放在裤兜里的手,右手一把推开乙同学托着腮的手。不论男生女生,通通品尝过他疾风吹劲草般的爱。他做得不动声色,我们的琅琅书声亦不动声色。下课时,就一小撮人聚拢在一起讲各自的课堂遭遇。远远看见他从走廊上过来,就迅速闭上嘴巴跑进教室里。有一次发语文试卷,我考了全班第一,他念出我的分数时,班上的同学伸长脖子“喔喔喔”一片惊叫声。他说,有本事你们也给我“喔”出这样的高分来嘛。然后就叫我上台去领卷子,还一边让同学观察我走路的样子,说我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羊羔。在满堂的笑声中,我有点窘样,一抬头,又看见他犀利的眼神,我只能红着脸低头玩钢笔。他又骂我,是不是考第一名就骄傲了,连他的话也不想听了……我终究没有成为他喜欢的那一类学生。我仗着自己成绩好,还不遗余力地反抗他。比如在星期一、三、五的语文早自习中,我读过英语,他没收了我的课本;我还读过劳动技术,他也没收了我的课本;至于那些武侠类的小说,就不记得被没收过多少次了。对我的这种叛逆行为,他从来没有姑息过。越是不姑息,我就越想违逆他。我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承认错误,想讨回课本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于是乎,我的语文成绩就起起落落。倒不是因为我的学业水平提高或是下降的曲线幅度过大,而是他对我作文分的评判起伏太大。我甚至怀疑过他凭心情打分,他看我不顺眼时,我和我的作文就一起遭殃。
  同学们对他的情感大致也跟我一样,爱得深、恨得切。比如,有同学在语文早自习中高声吆吆地背诵地理:尼泊尔的首都是加德满都……反复数次,只因为这座城市的名字中镶嵌着这位老师的名字。那时,在我们的认知中,敢直呼长辈和老师们的名字,那便是不够尊重了。常常有小伙伴因为爹妈的名字被对方直呼而打架的情况。当我们要挑衅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说:“我要喊你爹的名字。”冷不丁他就出现在教室门口,高声背诵的同学戛然而止,迅速把地理课本收到课桌里,换上语文课本,摇头晃脑地诵读。他重重地拍了那位男同学的肩膀,满意地笑了。他才出教室,故技又重演,邻座的同学们一起笑得很贼。临近中考,测试频繁。他的情绪和我们的情绪都处于不大稳定的状态,像是他的青春期遇上我们的叛逆期。有时为一个小小的事情,他就要站在台上口沫乱飞半天。从前的一些欢喜也就打了折扣,甚至站到了对立面。有一次,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的眼神里有种桀骜不驯的东西,总该会让时间连根拔起。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是多么能洞察人性的一个人呀。只是当时太幼稚了,只凭感性判断好恶,一个不高兴,就偏要刷存在感,总想在他面前摆出一副把耳朵装在书包里的样子。中考结束,我们得了一个大满贯,也把他的中学教学生涯推向了至高峰。如今我想起自己的中考成绩,都还自豪满满,除了语文和政治不可能得满分,其他科目几近满分。这大概是可以夸一辈子海口的事情了。他的小镇传奇人物的宝座,也一路飙升进小城。他,还是那个英雄般的榜样人物,庆幸在我少年时代就遇到他。如今,我亦是知道每个人都不是神,更是理解了史铁生说的“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完美”,对他也就多了一份怀念与敬重。很多年过去了,在一些特定的节日,总有满屏的记忆复活,他必然是我最早想起的老师之一。我,及流散在各地的同学们,我们都可以算作当今的“小镇做题家”。因为有这样一位老师的精神指引,才让我们在未来的世界有让思想自由飞翔的底色。我们在语文的母体之上建立的世界观中,他成了必须存在的那样一个人。如果把每一位教授过的老师都在自己心中建一座亭子,那么他应该叫“知趣亭”。这一路上,正是因为我们遇见了不同的老师,才成就了不一样的自己。感谢那些闪闪发光的人,让我有幸成为他们的学生。不打扰,并不代表遗忘。我知道,所有的祝福和想念在现实生活面前,或许就是一朵轻飘飘的云彩。在云彩之间,当雷鸣闪过一道光,那一定有老师的光芒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