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夏天，我跟着父亲学游泳。在屋后的鱼塘里，父亲将我引入水中。刚下水，我就滑倒了，河水猝不及防地钻进我的嘴巴里、耳朵里。我的头沉没到水里，听到父亲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跟水波的声音混在一起，我下意识张口回应，水立即灌进喉咙，引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与翻腾。他大笑着将我一把捞起，嘲笑我笨拙。
　　幸好，我的生命还在他掌控之中。但从那以后，父亲再也不教我游泳了，家人也不再提起游泳的事。
　　也因为游泳，耳朵进了水，到秋天就患上中耳炎。我的右耳每天肿胀疼痛、化脓、流血，散发着腥臭味。
　　医院配完药，父亲表情一直凝重。每日吃过午饭，坐在门口的阳光下，他让我侧躺在他的双膝上，用棉签轻轻地清理耳道和伤口，然后再用双氧水消毒，敷药。每次上完药，父亲总是捂住我的耳朵，测试我的听力，因为他总担心我听不到声音。
　　他用最小的声音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我总是笑着说：“我听到你说什么了，你在叫我的名字”。其实我是通过他的口型来判断他呼唤的是我的名字。父亲看到我把他的话复述出来，脸上绽满笑容，他说：“看来你的耳朵和听力真的没有问题啊。”凝重的表情，也在秋日的暖阳中缓缓融化。
　　在父亲细心的料理下，日复一日消毒、敷药，耳朵总算是好了，结痂了，再也没有那种疼痛，再也没有腥臭味了。
　　过了两年，春节后，父亲和母亲便南下打工，把我和姐姐丢给爷爷奶奶照顾。那时手机电话并没有普及开，我和父亲联系很少，只能在夜晚默默想念。
　　临近过年时，父亲才会回来，我在村口小河旁雀跃——父亲的身影远远出现在转弯处，他的一声呼唤穿透田野。我也蹦跳着呼喊，仿佛整座村庄，村庄里的狗儿、马儿都在为我高兴。
　　十五岁那年夏天，我的耳朵再次患病。但当时我已在县城读高二，并没有重视，每天夜里，耳朵就会肿胀、疼痛，本以为又是中耳炎犯了，便去药房配药。用药后反而日益严重，乃至无法专心上课听讲。无奈之下，只好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带我奔走在各个医院看病，最终在市区医院里确诊为一种叫“中耳乳突胆脂瘤”的病。我并不清楚这种病症，只是听医生说我拖得太久了，现在要住院并且手术。父亲也及时赶到医院了，带了手术要用的钱。
　　手术后，昏迷中的我，听见了父亲对我呼唤，他轻轻地叫我的名字。他对我笑，就像当年在池塘边一样。也是在这次手术后，医生告诉我和家人，其实我这只耳朵里并没有耳道，天生就是闭合的，也是没有听力的。刹那间，仿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被无声掩埋了，我内心无比自卑和难受。
　　在医院又住了将近一个月。父亲一直陪着我，似乎我的生命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那年回到家已经是快要过年了，一路上大雪纷飞，一路上我们沉默。
　　两年后，我到外地读大学，某日，父亲突然在电话那端忧心忡忡，说他做了一个关于我的噩梦，他反复叮嘱我要细心照顾耳朵。原来他对我，内心始终放心不下。
　　在往后的许多年里，父亲也愈发沉默了，很少呼唤我的名字。时光缓缓流淌，我笨拙地与自己和解，与生活和解，与命运带来的沟壑和解，那些与听力有关的疼痛记忆，慢慢地在生活里遗忘了… …
　　就在我们一家人都认为父亲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他却在外地突然遭遇车祸离世。那天我还在上班，放下手中的事情立即赶往事故现场。但父亲的遗体当时就被送到了殡仪馆，我没有见到。
　　那夜，月亮很圆，很亮。在一栋宾馆里，我们等待着第二天去殡仪馆见父亲的遗体，等待着接父亲“回家”。可是那夜，真的很煎熬，很疼痛，很无助。我蜷缩在床上，彻夜无眠，泪水浸透孤枕，耳中翻腾的尽是父亲在呼唤我的名字，尽是他的声音。我徒劳地对着虚空呼唤“爸爸”，可回应我的唯有窗外无边苍茫的月色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
　　至今，我仍然无法接受父亲猝然离世的事实，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刻，忽然想起他，忽然陷入沉默，忽然哀伤。
　　每当皓月当空，清辉遍洒人间，正是团圆的时候，我的内心却总是忧伤和疼痛。那澄澈的月光总是一次次将父亲呼唤我的声音送到我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