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7版
发布日期: 2025年07月15日
麻骨
冯渊

 冯渊,正高级教师,上海市静安区教育学院高中语文教研员,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兼任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安徽师范大学语文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教育出版集团语文出版社《语文建设》编委。文学作品见于《上海文学》《解放军文艺》《散文》《长城》等。著有《仰望星空从仰望伟人开始》《怎样阅读一部长篇小说》《逻辑的力量》等十种。


  没有火柴的时候,人们保留火种的方法很多,火镰加火绒,火钵里余烬加纸媒,都能引火。
  纸媒就是黄表纸,毛竹制成,祭祀烧纸钱,道士画符,都用黄表纸。
  黄表纸卷成小筒,沾点火钵里的余烬,就见了火星。凑近嘴边,双唇待发f音,下唇微伸,气流要轻还要猛,吹进纸筒,瞬间就有火苗冒出来,可以点油灯、吸黄烟。
  看着祖父做这些,我也学会了。祖父还有一个储存火种的宝物:麻骨。
  麻骨,是苘麻的麻秆,手指头粗,一两米长,祖父的小阁楼上每年都藏几十根,够他一年吸黄烟用的,也能和纸媒搭配取明火。
  开春,祖父在村口坟边一小块空地撒上苘麻种子,我帮着捡拾土里的瓦砾石头。苘麻什么时候发芽,我不记得了。等我再去玩的时候,苘麻比我高多了,青枝绿叶黄花。黄花像一只小酒杯,花谢了,结出半球形的蒴果,上端呈瓜棱状,我很喜欢,一颗颗摘下来揉搓,里面有小小的籽粒。祖父不管,他不需要太多种子,够明年种就行。揉搓掉很多苘麻花和苘麻果,那些长老的果实就变黑了,黑不溜秋,我不感兴趣,留给祖父了。
  等我会背几首《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按着这些“鸟兽草木之名”从田间寻找:
  荑,田埂上的小茅草,最嫩的是还没长出叶苞的穗子,剥开叶苞,吃嫩嫩的穗尖,满口清甜。没长出白色穗子的荑,混在野草里,眼睛最尖的孩子才能发现。穗子一旦长出来,就老了,不能入口。
  蝤蛴是天牛的孩子,其状类蛆,我不喜欢。螓,知了,最熟悉不过的,方脑袋,黑身体,声音嘹亮。蛾,夜晚灯下就有。瓠犀,瓠子籽,细细密密,小米银牙。
  这是《卫风·硕人》,起句曰“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褧”通“苘”,褧衣就是苘麻做的罩衣,我起初全不曾留意。偶尔查古注看到了,还觉得奇怪,这位美丽的贵族女子,居然穿苘麻制的罩衣?
  在我眼里,苘麻的麻,与衣服无关。
  祖父在秋天割麻。他先摘下一布袋种子,然后用镰刀贴着地面割断麻秆。地不到方丈,很快割完。再一一刮下枝叶,只留下笔直的麻秆,捆成捆,扛回来。
  麻捆扔进院外一个小水凼里。“要沤它十天半月。”祖父说。
  苘麻浸在水里,发出比淤泥还难闻的臭味,这是它的表皮在腐烂。只有等表皮烂尽,麻丝才好剥取。
  祖父选一个晴好的日子,将麻秆捞上来,到水塘里清洗干净。浸泡十天半个月,麻丝和麻秆提前做好了内部分离,剥麻就方便多了。祖父坐在条凳上,从麻秆根部找到麻丝头,并拢食指和中指,使个巧劲儿,一拧,扯出来,一头系在凳腿上,顺着一捋,麻秆就露出白净净一道,麻丝一缕缕系在凳腿上,越积越厚,麻秆整个都赤条条了。
  麻丝晒干,可以搓麻绳。这是粗麻绳,稻箩、畚箕的绳子,都要用这种手指粗的麻绳。水浸日晒,十几年不坏。如今一切用塑料绳的地方,当年都靠麻绳。
  我从未想过这种麻也能做衣服,虽然只是锦衣外的罩衣。
  光溜溜的麻秆,我们叫它麻骨。断成一尺长短,用从它身上剥离的麻线捆住,一大抱,收藏好,是取火的工具。
  祖父一辈子吃黄烟,北方称旱烟。他有铁制的烟盒,上面有彩印的喜鹊登梅、南京长江大桥。那本来也是装纸烟的,很方便。
  祖父用竹根做的黄烟筒,装烟丝的烟窝是黄铜打造的。填进烟丝,点火的方法很多,有的不嫌麻烦,用火柴,划一支,点一次。有的就着油灯,吸一口,有煤油味,破坏了黄烟原有的香味。
  祖父用麻骨。麻骨无味,燃烧缓慢,没有明火,最适合点烟。抽一回烟大概一刻钟,填烟十多次,点火十多次,一根麻骨不过烧掉半个手指长,十分俭省。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火柴稀缺的时候,用火柴直接点烟,就是暴殄天物。
  抽完烟,将麻骨有火的一头在泥地上轻轻一擦,灭了火,吹一吹,保证没有火星,才收起来。一尺长的麻骨,可以用好几天。直到手捏不住,祖父将麻骨的一点零头扔进灶间。
  有牵牛过路的人,挑担子要歇脚的人,祖父招呼他们坐下,抽烟喝茶。临走还送他们几根麻骨。
  祖父没有水烟壶,我一直引以为憾。水烟壶有个长长的铜制烟嘴,插在水壶里。装满烟丝,吸一口,壶内呼嗒呼嗒作响,颇有气派。抽完取出烟嘴,吹掉吸剩的“烟屎”,气流从铜器穿过,发出好听的啸叫。
  村子里有个退役老军人,他用水烟壶,我偷偷抽过一次,用力过猛,吸了一嘴烟油苦水,臭不可闻。
  我上班后,有时给祖父买一点纸烟。不过,他还是喜欢黄烟。黄烟不是买的,是他自己种的烟叶,自己烤自己切的烟丝。
  一九九五年开春,祖父像往年一样撒了苘麻籽。那块麻地在我长大之后变小了很多,似乎不过一转身的空间。黄花开得很盛,苘麻果挂满枝头。
  四月初,祖父说腹痛。此前他长了带状疱疹,我给他买的消炎止痛药根本不顶用。带他到村医疗室找冯医生看。冯医生让祖父躺下,在他腹部摸了一会,走出来,低声对我说,都有硬块了,是不好的病。
  我一时心思大乱,强装无事,进屋扶祖父起来,说,一点炎症,我来买点药。
  祖父辞世时,阁楼上的麻骨才用掉一小捆。
  村口那块空地上,苘麻疯狂生长,没有人收割,割了也不会剥麻,没有人要麻骨。到了冬天,麻秆在寒风中枯萎倒伏。不知谁家放的烟花,点着了那堆乱麻,刹那间烧成一团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