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田田意何深

魏咏柏

字数:1,335 2025年07月15日
  指尖不经意蹭到莲叶背,倏地就缩了回来。糙得拉手,涩得磨人,那层细绒底下,分明藏着看不见的硬刺,皮肉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原来水上铺展的温软绿意里,也埋伏着不声不响的倔强。
  祖母晒莲子的老竹匾边角,总蜷着些风干的莲叶。她顺手拈起一片,枯叶的筋络在日头下暴突出来,裂开一道道大地般的口子。她粗粝的手指摩挲着那些凸起的叶脉,话音轻得如同自语:“莲叶生就的命,是顶着。”莲子从她指缝间滑落匾中,脆生生地响;我的耳朵却像钻进了淤泥深处,听见叶梗子在水底发出的一声悠长叹息。
  盛夏的荷塘一眼望过去,绿浪头挨着头,密密实实地爬向天边。非得弯下腰,凑近了,才看清水下另有个世道:浑泥潭里,莲藕的根须绞着根须,为争一口活命的养分,在暗无天日处无声地撕咬扭打。每一片终于浮上水面的圆满绿叶,身后都拖着段从黑地里钻出来的路。那舒展的绿,原是一面面活着的旗,插在泥潭深处。
  小时候跟着祖母采莲,她拨开挤挤挨挨的莲叶,指甲点着其中一片的边沿:“瞧这伤。”碧绿边沿蜷着一道烂口子,渗着黑水,活像好缎子镶了道歪歪扭扭的破边。塘水浑浊,裹着陈年的腐味。祖母的手径直插进水里,搅起塘底沉甸甸的黑泥,一股子冲鼻的腥气直撞喉咙— —原来这田田碧影的根,深扎在这片混沌腥汤之中。
  记得有一回暴雨突来,雨点子砸得满塘叶子乱颤。祖母一把将我裹进她怀里,自己偏着头听那满塘的声响,突然就笑出了声:“听这响动,千万面小鼓在头顶发了疯哩!”雨水在叶面上炸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水珠子四处乱溅,莲叶在捶打中抖得快要散架,轰隆隆响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响动里,祖母摘下头顶那片最大的荷叶,倒扣着捂在我耳朵上。世界顿时沉浸在一片厚实幽绿的寂静里,只剩她怀里隔开风雨的那点暖意。
  多年后,祖母走了。我独自戳在深秋的荷塘边。塘里只剩下些枯秆子支棱着,焦黑的叶子耷拉着脑袋,扑倒在快干涸的泥地上。塘底半露着,印着碎叶的残影,如同被撕开的伤口。弯腰拾起一片蜷缩的枯叶,筋脉道道分明,竟还梗着脖子,一副顶硬的模样。叶边上那些陈年的烂疤早风干成黑硬的痂,摸上去,反倒扎手。
  指头肚蹭着枯叶上那些旧伤疤,心里头猛地透亮起来:这莲叶的田田意思,哪里只是漂在水面的一个干净梦?那舒展的圆润底下,是根须在暗处死命的撕扯;那顶着活着的倔强里,早浸透了泥潭的腥气;那瞧着鲜亮的绿边,常常就蜷着腐烂的伤口。人们念叨的清高,不过是泥地里滚过几遭后,伤疤结成的硬壳罢了。
  塘边上撞见挖藕的老汉,他半跪在凉浸浸的泥水里,胳膊深深插下去掏摸。好容易拽出一段裹满黑泥的藕节,脸上的皱纹顿时炸开了花,混着泥星子的汗珠子顺着沟壑淌下来。那沾满黑泥的腿杆子在浑水里晃荡两下,淤泥脱落处,竟透出玉一般的莹白。
  老汉掰了截嫩生生的藕尖递过来:“尝尝,甜着哩!”清甜味儿在牙缝里慢慢漫开,带着塘泥深处那股子清气。瞅着他裤腿上干结的泥坨子,再环顾这满塘荣枯更替的生死场,忽然间就懂了— —
  莲叶田田意何深?深在根须纠缠于暗处无声地撕咬,深在顶着一口气活着的哑巴担当,深在烂过的地方结得最厚最实,深在浑泥深处,终究捧出清甜的芯子。这铺展一塘的绿意,从不担保圆满无缺。它只是默默地把每一次撕扯的疼、每一口浑汤的滋养,都夯进骨子里,夯成撑起一片绿荫的硬骨节。末了,在光阴的深处,于枯荣流转间,长出甜里带着泥腥气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