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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8月19日
对阅读的热爱和追逐
强雯

  强雯,女,重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约三百万字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刊物,被《小说月报》等转载,著有小说集《岭上一号》《石燕》,长篇小说《养羞人》《吃鲸鱼的骡子》,散文集《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

  对阅读的热爱和追逐,有时来源于一种氛围。幽暗的,陌生的,湿润的,清凉的,试图亲近的,琢磨不透的却又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恍惚。
  那种混沌不清的气息,在逼仄的空间里,储藏着与热爱有关的能量,对一个少年来说,那可能是对知识最本能的渴望与探究。那一个时刻里迸发出热能,会伴随一生。
  季节转换到了夏季。
  我生活的城市,酷暑一如既往地来到,而酷暑总是少不了补课。
  在若干个与酷暑有关的日子里,唯有一段幽暗与炽热交替的暑假,百味丛生。那时作为小学生的我,被班主任老师叫到家里开小灶。只有特别拔尖的学生才能享受那种待遇。我和另外三个同学到老师家去,时值暑假,烈火在天空奔跑,我们每天早上九点汗流浃背地到达老师家中。
  那是乡镇小学统一分配给老师们的住房,农家小平房,在学校背后的一个山坡上。在小平房前的院坝里,可以远眺嘉陵江,乡镇的部分民居,当然,更多的是稻田、玉米田,太阳像金子般落在河面。第一次去语文老师家里,没想到这么逼仄。甚至没有我们几个补课学生的居家环境好。
  那是一套阴凉的老平房,阴沉的石灰地,终年难见到阳光的地板,但透出一股湿润,在夏天里,她和她的家人会轮流用沾着花露水香味的拖把,拖洗四五遍水泥地板。铅灰色的地面带着光亮,像读得似懂非懂的俄罗斯文学《一颗铜纽扣》。
  这不过是一套的三十余平方米房间,被人为隔断成两室一厅。其实每一个卧室都小得只能容下一张床,一张桌。但是老师就是老师,自带书香和威严。再小的居所都打扮成知识的殿堂。
  补课的地方有时在客厅,有时在卧室,无论在哪一间,住房条件都很局促。好在语文老师有一种勤劳求善的本能,把自己的房子布置得很温馨,白色的四方边钩花桌布往餐具、电视机、枕头上一搭,立刻有了朴素的温暖。我们几个学生拥挤在一处刷题,听评讲,有一种精英世界的骄傲感。
  班主任老师的女儿彼时已在直属重点中学读书,见我们来补课,也不出声,只是默默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做题,跟她母亲说话也极其温柔。听多了青春期令人心碎的母女关系,这一对母女却出奇地和睦,包容,理解,让我们十分羡慕。
  偶尔,老师会让我进她女儿的房间休息,但是我总是战战兢兢,即使躺着,也从来没有在那张小床上睡着过。我的眼睛、鼻子里都是那些潮湿,昏暗的光影在密实的窗帘上浮动,花露水的香味淡淡飘浮。
  她女儿的案头上摆放着《少年文艺》《读者文摘》,还有旧版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等世界名著,对我们来说都很艰涩。
  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暗暗地从阴暗潮湿的墙缝里生长出来,从隐隐约约的蚊帐撩拨起来,老师的居家环境并不好,放在今天来看,是相当寒碜,但是那个女孩子却能暗暗发奋用功,对她母亲言听计从,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这种逼仄的环境更能激发一个孩子的求知欲。
  她们像那幽暗局促的环境一样,有着某种韧性,坚持要在破片残瓦中开出一丛新绿。
  “你看的什么书?”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她,她没有说话,只是把书封对着我举了举。那是我对言传身教最直接的领会。
  我们没有交谈,却似乎交谈了很多。
  在语文老师的家里,除了向她请教习题,我找不到半个字说。但这一母亲温和地在我身边流动,像成年后反复在清晨观看的长江水,一浪推着一浪向前,人是说不清楚,那涟漪之中有什么奥秘,但就是会被深深吸引。
  那个时刻,我认定了老师之女会成为作家,安静、勤奋、克己、自律,她是理想的别人家的孩子。我默默地注视她,呼吸她呼吸过的空气,触碰她撩起过的蚊帐,滑过她读过的书页,在一切阴凉的小平房里,我只是她们家里的一张柜子,有很多东西可以塞进来,但是却无法敞开心门。整个夏天,我怀着莫名的肿胀,对知识的肿胀,在语文老师的房间里沉沉浮浮。在心里滔滔不绝,献给近而不得的朋友。多年后得知老师之女考进了华西医科大学本硕连读,当了一名著名的外科医生。
  那个恍惚漫长的假期,我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在那里补课,只觉得光线昏暗,看字很吃力,但老师女儿也坚决不拉窗帘,不开灯,幽暗的光线似乎能把她渡到另一个明亮欢乐的世界。
  会近视吧?离开后,我们会小心议论。
  但是语文老师和她的孩子都如此笃定,这是最好的消暑方式,毕竟我们这里一到夏天就是近40摄氏度的连晴高温,还没有空调。
  人生走过了曲曲折折、沉沉浮浮、回望求知的旅途,那是我最好的补课的时光,也是最温馨、最有文学启蒙的酷夏。
  这个语文老师是学校里公认的最好的老师,对人和善也知道怎么传授方法,经过她调教的孩子,都能上重点中学。暑假里的补课重点是阅读理解。阅读理解,她的教学方法就是听写标准答案,最好形成一种固定的记忆,那种方法现在想来也非常可行,因为到如今还记得很牢固。
  几年以后,我再没有看到过她,她不知搬往了何处。
  然而,夏日蝉鸣风静之时,我会想起教室后面的山坡,沿着长长的青草丛生的石梯,抵达一间教师的平房,语文老师就在那里。她刚刚用清水擦过地,拿起一套试题,沉思。她的周围累放着许多旧书,恭身以待。
  那样的夏天何其动人。对于知识的热爱是那样悄无声息,枝枝蔓蔓,终生不绝地向我缠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