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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8月26日
计算一朵云的歉意
吴霞
  云飘过山顶时,我正坐在老槐树下剥豆子。那云走得极慢,像是有满腹心事,又像是故意拖延着什么。它的边缘被阳光镶了金,却显得愈发苍白了。
  “要变天了。”李老师踮着小脚走过,手里攥着几根葱。她是村里小学的退休教师,说话总带着教书先生特有的笃定。
  我不以为然。这云看起来如此轻盈,能承载多少雨水呢?况且,它飘得那样慢,等它酝酿出雨来,我的豆子早晒干了。我继续低头剥着青豆,豆荚裂开的脆响在闷热的午后格外清晰。
  云却突然停住了。它不再飘移,而是开始膨胀、变厚,像一团发酵过头的面团。我抬头望它,发现它底部已经泛起铁灰色。这时风来了,不是徐徐的微风,而是横着扫过来的那种,卷着沙土和枯叶。我的豆子被吹散了一地。
  “早说了要变天!”李老师从她家窗口探出头来,声音里带着教书时惯用的那种“我早就告诉过你们”的语气。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簸箕和散落的豆子,可雨已经砸下来了。不是淅淅沥沥的前奏,而是倾盆直下的正章。豆大的雨点打在手背上,生疼。云在天空中翻滚,像一只发怒的野兽,又像一个失控的锅炉,不断喷吐出更多的雨水。
  我的豆子全泡汤了。新晒的被子还在院子里,转眼就吸饱了水,沉重得像是浸了铅。更糟的是,我忽然想起早晨洗的衣服还晾在后院——那件蓝布衫是唯一一件体面的,明天还要穿着它去参加李老师孙女的婚礼。
  “这该死的云!”我咒骂着冲进屋里,浑身已经湿透。
  雨下了整整一个时辰。云终于发泄完了它的情绪,慢慢散开,露出被洗得发白的天空。院子里积了水,倒映着支离破碎的云影。我的豆子、被子、衣服,全都毁了。而云呢?它已经飘远,变成了天边几缕轻飘飘的丝絮,仿佛刚才的暴怒与它毫无关系。
  我坐在门槛上,拧着衣角的水,忽然觉得荒谬。我竟在怨恨一朵云。云本就是要下雨的,不是吗?就像太阳要升起,花儿要开放,这是它们的本性使然。我怪云下雨,岂不是像责怪火苗灼人,埋怨刀锋割手?
  李老师撑着油纸伞过来,递给我一块干毛巾。“别气了,云又没长耳朵,听不见你骂它。”她说话时,眼镜片上还挂着雨珠。
  “我就是气它下得不是时候。”我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云哪管你什么时候晒被子?”李老师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她当年在课堂上讲解自然现象时的神情,“它想下就下,这才是云啊。就像我教书时说的,万物各有其性,强求不得。”
  傍晚时分,天空彻底放晴。西边的云被落日染成了橘红色,美得让人心醉。我晾出湿透的被子,忽然发现上面的雨渍形成了一幅奇特的花纹,像是谁随手挥毫的水墨画。
  第二天清晨,我穿着半干的蓝布衫去参加婚礼。路上遇见村里的老校长,他听了我的遭遇,捻着胡须说:“云无过错,雨本无常。我们总爱把自然现象人格化,赋予它们道德意义,却忘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婚礼上,李老师特意给我多夹了几筷子菜。我多喝了几杯喜酒。回家时,又看见一朵云悠悠飘过。这次我笑了,对它挥挥手。云当然没有理会我,它只是按照自己的轨迹移动,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再次化为雨水降临。
  人们总说“天有不测风云”,却很少反省自己为何要在风云变幻时晾晒衣物。云的歉意是我强加给它的道德枷锁,它本无歉意,也无需歉意。无常即是常,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朵云,高高地飘在空中。地上李老师正在给学生上课,讲解着云雨的形成。而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存在着,酝酿着,最终化为雨水落下——不问归处,不计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