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如果还健在,已经九十五岁高龄了。但三十年前,母亲就永别了我们兄弟姐妹。从此,这世间,再没了母亲的牵挂。我已经习惯了母亲不在的日子,习惯了在母亲不在的日子过母亲节。遥远的思念,隔着一年又一年。
巧合的是,我在大学里教《文学文本解读》,总在母亲节前后,轮到散文文本解读,让我有机会与学生们一起分享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这是一篇长长的散文,分为七章,其中,第二章专写母亲,以及与地坛有关的丝丝缕缕、真真切切的母爱。因为是母亲已然离世后的追忆,就使得曾经如冬日暖阳般的母爱显得更加温暖,曾经如夏日清泉般的母爱显得更加清澈透明。课堂上,我总是将这一章一字不落地读出来,让自己和学生们沉浸到那温婉的文字里去。那黄连苦水中浸泡出来的文字,是世间最感人的,犹如深黑的淤泥中开出的圣洁的莲花。我总会在这样的文字里想起我的母亲。
想起母亲,每每与饥饿联系在一起。那些成长的岁月里,小小的肚子仿佛是个无底洞,永远没有填饱的时候。一年四季,粮食又总是短缺,母亲总得拿一些发霉发黑的山芋干、散发着浓浓的酒糟味的烂山芋,或者米糠、野菜什么的,合着一起煮,给我们充饥。不要说见着油星子,有时连盐都没钱买,母亲总是把上年的腌菜水用瓦罐盛起来,用来应急调味。我和弟弟们埋头吃,埋头生闷气。我们内心的那团无名火,母亲必定知道,但从没说什么,只在灶台边,负疚似地看着我们。后来,我自己做了父亲、做了祖父,我才能体会,那样的日子里,我们以为难以下咽的饭菜,到母亲那里恐怕也所剩无几吧。
想起母亲,每每与劳作联系在一起。小时候,爱玩,总是玩不够。也没玩个什么名堂,无非是爬树、扔泥团、钻山洞,或者下河里、泥塘里摸鱼捉鳖,或者下雪天在雪地里野,直到鞋把脚冻住了,才回到火炉边烤,哭着喊痛。母亲总是那样的“无趣”,督促我们做这做那。天没亮,就催着起床,上山砍柴去,必须砍担柴回家,才可吃饭,才可上学。放学后,不是放牛,就是打猪草什么的。我们总是满肚子怨气地干那些没完没了的事。后来,我自己到了母亲当初那样年岁以后,仍然爱玩。这时,我才醒悟,母亲曾经是怎样的迫不得已。这时,我才想起,很多个夜晚,我们睡一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灯下缝缝补补,而每天早上,母亲又总比我们起得更早。
想起母亲,每每与春节联系在一起。有钱没钱,都得过年。但贫穷人家的年,过得可憋屈了。年关将近,一些人家开始杀年猪,可我们家的猪,只能眼见着让生产队拉走。我们弟兄几个出生后,父亲就病倒了,长年卧床不起。孩子多,劳力少,年终一结算,工分差一大截,只能以钱相抵。钱又不能土里长出来,只有那头猪了。再要还不上,就一年一年往后滚。猪被人拉走,还一次次看着母亲赔笑脸,不厌其烦地表达着拖累的歉意,我们总是恨恨地站在那儿,冷眼相对。有一次,那几个“收债”的人走后,见母亲在屋后,偷偷地抹眼泪。年年养猪,天天看着它长大,到头来,却都是给别人养的,母亲内心的酸楚,可是我们能懂的?那时候,只暗暗发誓,好好念书,跳出龙门,有一天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想起母亲,每每总与我的愧疚联系在一起。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基本的吃穿是不愁了,但离“好日子”的目标还差得远。恋爱、结婚、生子,弄得寒门出身的我依旧在寒门里。母亲来看我的日子里,母亲让我带她到医院看病的日子里,母亲来帮忙带孙子的日子里,我知道母亲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我知道母亲喜欢吃些什么,但我竟然没有一次给母亲买过一身像样的衣服,竟然没有一次带母亲上饭馆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那种囊中羞涩的窘境,不是过来人,可能很难理解吧。很多年后,妻子还回忆起,那时儿子喝奶粉,我们从岳父的实验室里弄来一台报废的天平,一毫不多地称给他喝。这情景,母亲是亲见的,所以,我知道母亲不会怪罪于我,但同时我也知道,我作为从村里走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母亲来时的那点小小的骄傲,返乡时一定是打了折扣的。
现在,我有条件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母亲却不在了,留给我的只有那无法弥补的愧疚。曾经的许多事,一桩桩,一件件,我也只能像史铁生对母亲的忏悔那样忏悔: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世上的儿子们,当然也包括女儿,未必会如史铁生那般不幸,但一定都有一位像史铁生的母亲一样的母亲,知冷知热,为儿女们再苦也不言苦的母亲。所以,我们要感谢史铁生,他从残疾中超越,他从痴顽蒙昧中超越,以赤子的情怀为我们书写出永恒的母爱,让普天下慈爱的母亲在他的文字中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