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端午,婆婆包了粽子送来,让我自己煮。这可难倒了我,我不会煮粽子,知道火候把握不好极易夹生。向厨艺精湛的闺蜜请教,她们平日做得一手好菜,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都能信手拈来,一种食材能做出若干菜式,种种味不同,味味有千秋。但说到煮粽子,竟无一人说得确切。
我叹一口气,商品丰富、物流快捷的今天,工艺复杂的私厨美食正从家庭悄然隐退,逐渐成为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商品,如同速成的AI产品正在取代手工绘画作品一样。
婆婆送来的粽子,其实并非她亲手所包,而是邻居阿婆的手艺。婆婆在家事上的能力极不均衡,长项与短板一样突出。她最拿手的是田间地头的活,譬如种菜。公公是乡镇中学教师,天生一双在黑板上写板书的手,抡锄挖地的粗活是指望不上他的,婆婆便一肩扛下了所有。她侍弄的菜地就像公公写的字一样横平竖直、撇捺飞扬,一棵棵白菜就像一个个风骨卓然的大字,既颗颗方正,又彼此顾盼,让人看不够又爱不足。但针头线脑、锅碗瓢盆的活是令她尴尬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没有章法。
大地为纸,长锄作笔,年轻时的婆婆风风火火,日子过得写意,是恣意泼墨的手法,是自由奔放的挥毫。节日、生日之类往往是忽略的,那些小情小调不在她的构思布局里,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才是着墨的重点。
后来子女陆续成家立业,尤其是到城里定居以后,她才闲了下来。因为这样的缘故,又或许受热心能干的邻居阿婆影响,她开始重视生活里的“繁文缛节”,学习在豪放的风格里融入细腻的笔法。她常常向邻居阿婆请教如何包饺子、如何裹粽子、如何做馅饼,或者干脆做好准备工作,请邻居阿婆代劳,就像铺好纸、研好墨,请人惠赐墨宝一样。我知道我多数时候品尝到的并非她的作品,却也从中嗅到了浓浓的纸墨芬芳。
我的母亲则不然,她仿佛在饮食方面有天赋之能,我们家几乎所有的吃食都由她亲手制作,除夕的饺子、十五的元宵、立春的春卷、三月三的小粑、清明的青团、端午的粽子、生日的长寿面,母亲都是亲力亲为,从不敷衍。她凝神于一粥一饭、一针一线,所有的节日都要渲染,每个人的生日都要表达,一笔一画都饱含深意与深情,是典型的工笔手法,细致入微、一丝不苟,日子过得章节分明、极具仪式感。
母亲留下的记忆太多,最难忘的是味蕾记忆,每逢佳节便从脑海、舌尖泛起。
记忆中,端午前一天,母亲总是坐在矮凳上,脚边盆盆碗碗摆一圈,粽叶是提前煮过洗过的,糯米是提前洗过泡过的,粽叶碧绿、糯米雪白、蜜枣深红,一根棉绳往桌腿上一系,一项浩大的工程就开始了。母亲性格娴静,做任何事都不急不躁,在粽叶的旋转和棉绳的缠绕之间,粽子像挂果一样,不一会就结出长长的一串,如一挂翠绿的鞭炮,在我心里甜甜糯糯地炸开。
那景象,颇像母亲从容铺开宣纸,调好各色颜料,然后开始涂涂抹抹、勾勾画画,看山水田园一点点显露峥嵘。
如今,母亲去世已经整整15年了,母亲的各种私房美食成了我心里无法企及的念想、不能忘怀的滋味,在每一个佳节来临的时候深深怀念。
不由想起远方的儿子,他不曾吃过我包的粽子,不曾吃过我擀的长寿面,不曾吃过我腌制的小菜,事实上,母亲的一身厨艺我鲜有承袭,心灵手巧、勤劳能干的母亲养育了一个资质平平、四体不勤的女儿。细想起来,在我二十余年身为母亲的经历中,可让儿子想念与回味的舌尖记忆应是寥若晨星吧。
我既没有婆婆吃苦耐劳的精神,也没有母亲精工细作的本领,既不擅工笔,又无法写意,难以想象,我给儿子的爱该是怎样一种风格的山水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