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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4年06月11日
觅音记
余同友
  从九华到酉华,我为寻觅一种声音——“唱经锣鼓”——而来。
  “唱经”是一种民间音乐,是山里老百姓过年过节及农闲时自娱自乐的产物,一锣一鼓一镲一铙一唢呐,再加一两个人,就够唱一台的了。
  那么,这山里又是什么山里呢?
  不是九华,是酉华,这俩名字听着像一对兄弟,两兄弟确实相隔也不远,直线距离不过二三十公里吧。
  二三十公里的道路很短,却给人一种山重水复迢迢远方的感觉。这大概和视觉有关,进入酉华,秋光老熟,给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釉彩,田野上晚稻正等待收割,乌桕树叶一片橙黄,路旁人家房前屋后的杮子红了,黑瓦屋顶上炊烟与山岚拥抱。
  我对“酉华”略显奇怪的地名有些好奇。查字典,“酉”是一种酒器,具体什么形状则语焉不详,而酉华本地有二山,曰大酉,二酉,远远地看着此地的山形,怎么看,都像一只只坛子,对了,坛,也是容器嘛。这让我一下子想起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那首著名的《坛子轶事》:
  我把坛子置于田纳西州
  它是圆的,立在小山顶。
  它使得散乱的荒野
  都以此小山为中心。
  荒野全都向坛子涌来,
    俯伏四周,不再荒野。
  坛子圆圆的,在地上
  巍然耸立,风采非凡。
  它统领四面八方,
  这灰色无花纹的坛子
  它不孳生鸟雀或树丛,
  与田纳西的一切都不同。
  眼前的坛子分明与田纳西的一切也都不同,它不仅孳生鸟雀与树丛,还孳生河流与古桥,以及别处少见的生灵。在一处溪流边,同行的伙伴们惊呼,他们遇见了一种最美的红蜻蜓,平常所见的红蜻蜓多为橙红或大红,而这里的红蜻蜓是一种桃红,红得粉嫩,红得娇羞,它们成群结队超低空飞行,在我们的头顶和身前行行停停,它们镶满钻石的翅膀如同微型的山门,不断地合上又打开,像是在邀请说,进来吧,进来吧。
  就在这一群红蜻蜓的带领下,我进入酉华这只“坛子”的深处。像是进入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那一枚枚的红蜻蜓就是一朵朵桃花瓣。一千多年前,那个捕鱼人进入桃花源一定是恍恍惚惚的,而我进入酉华深处也是一样地恍惚,及至坐下,及至听到那一声木棒敲在一块木板上,像惊堂木,我才猛地醒了。
  是我的耳朵先醒了。
  只见一老者,着过时的蓝色中山装,不笑不慢,不傲不矜,一根木棍敲在面前一块中空的小木块上,俄而,唱声起,在木棍起起落落的敲击声中,他唱起来了,我听不懂他唱的什么词,那曲调听起来既古朴苍凉又柔润婉转,极为乡野活泼而又透着十分的庄重与严肃。
  是了,这就是唱经锣鼓了。主人有些抱歉地对我说,本来有七八人的一个班子,但今天临时凑不齐了,就请这位老人一个人来唱一段。忽然想起汪曾褀在怀念沈从文的一篇文章中记载的,沈从文八十岁回湘西凤凰老家时,听了家乡的傩戏,那是一种古调犹存的很老的弋阳腔。打鼓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对年轻人打鼓失去旧范很不以为然。沈从文听了后,泪流满面,动情地说:“这是楚声,楚声!”
  我不懂音乐,但巧的是,我当下所在的这个地方正处于古楚的范围,这唱经锣鼓的前身也属于古老的弋阳腔,主人告诉我,酉华这地方因为过去万山难越交通不便,所以保存了楚方言,当地百姓所说的话语与几十里外截然不同,因此也保留了古老的乐音,那这是否就是沈从文先生听过的“楚声”呢?
  老人还在唱着,边敲击木块边唱,除了木棍敲击木块作为伴奏,他不依靠任何乐器,他的嗓音似乎也谈不上多么响亮多么富有磁性。可是,这音声听起来却极有穿透力,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某些时候,他不像是在唱,而是在吟,在唤,在诉,在流淌,在呼啸。
  我能想象,在过往的年代里,一个个如坛子般封闭的大山中,大雪纷飞北风吹彻的雪晚,一间低矮的瓦屋里,围着八仙桌,七八个如他一般的老人,敲锣,打鼓,击木,吹唢呐,用音乐讲述着从祖先那里口口相传下来的古老的故事,一旁的人,就随着这乐音将自己的心情吐出来,哼出来,是这音声安慰了山里人的漫漫长夜。
  这么说来,说它是“唱经”也不无道理,僧人有僧人的经,百姓也有百姓的经哪。
  一曲终了,我还陷在那朴素的乐音中,过了很长时间,起身去望时,老人走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想,老人是不会在乎的。
  走出瓦屋,仰头去看大山,看那一只只“坛子”,心里一动:如果说“坛子”封闭了曾经的岁月,那么,这乐音就是开出坛口的花呀。因为有了这音声,坛中岁月便有了希冀,有了色彩,有了芬芳。
  从九华到酉华,寻音而来,得乐而去,满足了。
  余同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生于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第七届学员,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级研修班学员。有诗歌、中短篇小说等在《诗刊》《十月》等刊发,多部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曾获澎湃新闻首届非虚构写作大赛特等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亲》,长篇小说《光明行》,长篇纪实文学《一条大河波浪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