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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4年07月09日
娘舅
周世平
  娘舅今年七十四岁,大我十一岁,我又叫他“母舅”。他姐弟三人,两个姐姐。
  娘舅乳名叫“发伢”,人们一直这么叫着。他稍大一点的时候,外婆觉得这个名字“土”,上不了台面,就在发字后面加了个“喜”字——“发喜”,自从,发喜就成了母舅的大名。他十岁前,脑袋后面还留着一撮长长的乳毛。
  母舅家住对岸的坦埠村,与我所在的姜坝村隔河相望,两地人往来主要依靠大队的两条木质渡船。当时,本村村民坐船不要钱。我从六七岁起,就独自一人经常往返姜坝和坦埠,从小对母舅家就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去母舅家是我儿时的梦想,到母舅家能吃饱饭,菜里油水重、品种多,花生、米糖、芝麻糖、山芋角、蚕豆等零食可敞开吃。每次去之前,我都会兴奋好多天。那时,我家常常旧谷接不上新粮,母舅家成了支援我家的对象。母亲把我叫到跟前:“伢啊,家里没得吃的了,你到母舅家去借点粮来吧。”还没有上学的我,十分乐意接受这一差事。等米下锅,刻不容缓,我当即就坐船去母舅家。我小时候有个习惯,不愿意空手到别人家去,去母舅家也不例外,可能是从小就“懂礼”吧。家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没有办法,父亲到八都湖的一个朋友家,采摘了一篮子菱角,大约四斤重。有礼才有面,提着一袋子菱角高高兴兴地来到母舅家,不用问,外婆就知道了我的来意。她为我准备一顿大米饭,还未成家的母舅很快找来了一条麻袋,从米缸里倒出大半缸米来,足足有半袋子。他接着到柴房,麻利地整出了一大捆硬柴棒子,而后推来了一辆独轮车,一边放米,一边放柴。我跟在后面,摇摇摆摆来到了渡口。别看母舅个子小,却力大无穷,毫不费劲地将米和柴搬进了船舱,船上的人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上学以后,去母舅家的次数少了,对母舅的情感并没有变淡,反而在悄悄滋长,母舅家的场景常常在我梦里出现。此后,寒暑假一到,我都会去母舅家住上几天。母舅见我乖巧听话,做事都愿意带上我,我也乐意做他的“跟屁虫”。
  有一天,在母舅家过暑假的我起了个早,见母舅扎一个腰带,后腰上插了一把砍柴刀,手拿一根撑槁,准备上山砍柴。见状,我忙说:“我也要去。”母舅允许了,他在前面走,我后面跟,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大山脚下。山路陡且布满了荆棘,灌木丛中树根纵横交错,母舅一边开路,一边拽着我。还没走多久,露水就打湿了衣服,浑身湿漉漉的,我很后悔这次跟班,可又不敢停下来。这里丛林茂密,沟壑纵横,还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心里害怕,嘴上又不愿意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紧跟。需要爬到半山腰上,才能砍到一担好木柴。不知过了多久,母舅开始砍柴了,他挥舞柴刀,左劈右砍,一会工夫,两捆硬柴跃然眼前,然后,他用撑槁一头插上一捆,轻然上肩。他迈着坚实的步子,摇晃朝着山脚前行,我一路小跑,直到山脚才松一口气。
  母舅成家后,因人品好,社员都推选他做生产队粮食保管员。从此,他屁股后就挂上了一串钥匙,每天去生产队粮仓查看,所做的事是防火、防盗、防鼠、防虫、防漏雨,母舅做事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在我眼里,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生产队干部。
  记得五年级放暑假第三天,我来到母舅家。这是一个涨水季节,渡船开到坦埠村口,距离母舅家不到两百米。这一年升金湖发大水,一片汪洋,坦埠圩防线溃破,圩内近千亩已经灌浆的水稻被洪水吞没。水一下子涨到了母舅的家门口,母舅闲来无事,用细竹子做了两根钓鱼竿,挖上一些蚯蚓做鱼饵,在家门口钓鱼,悠然自得,上午就能钓到两三斤小鱼,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到一两条大鱼,有胖头鱼、大青鱼。那些日子,我们天天有鱼吃。虽遇水灾,因母舅家备有存粮,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洪水半个月后消退了,被淹的稻田初现端倪,抓鱼的最好时机悄然来临。母舅一刻都没有闲着,他提前制作了几个竹笼子,天天在水边观察,一天下午终于选好了一块快要退出来的水稻田,带着我一起下水,就地取材,用水田里的泥巴沿着老田埂筑起一道高出水面的长坝,在几条田沟里分别安放好竹笼,然后把口子收拢,水坝再加固一遍。做好这些事已是傍晚时分。母舅悄悄地告诉我:“明天天亮就来收笼子。”我兴奋不已,期待着明天的收成。那晚我失眠了,在堂屋坐等天亮。母舅起床后,顾不得刷牙洗脸,提着一个大水桶在前疾走,我在后面紧跟,急匆匆来到稻田旁。一晚上水退了一尺多,水稻田已经全部显露出来了,只见母舅提起一只笼子,“哗啦啦”,倒下来足足半水桶鱼。
  除了暑假,寒假我也想住在母舅家。那年小学生寒假没有作业,个个轻松自在。头几天,我帮母亲做做家务,而后砍了两天地埂。因为砍的人多,地埂上的茅草所剩无几,收获的柴火自然就少,很是无聊。母亲见状,知道我在家呆不住了,就说:“你去舅舅家玩几天吧。”我欣然答应,第二天,我拿着父亲从圩里带回来的几斤鲫鱼去了母舅家。几个外甥中,母舅唯独对我偏爱,在那里吃喝玩乐,乐此不疲。过了几天,气温骤降,大雪纷飞,一直下个不停,两天后屋外已是白雪茫茫,银装素裹、冰天雪地。原本计划在母舅家玩十几天就回家过年,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打断了我的计划,听说河面结冰,渡船停运,我开始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了,心想:今年可能要在母舅家过年了。姜坝有个习俗,就是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回家过年。春节临近了,天气仍然没有好转,我有些心慌意乱,天天期盼着天气放晴。母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春节前一天,还是听不到开渡的消息。怎么办?母舅果断地说“我送你回家吧?”“送你回家”就是步行走一条小路,绕道经过白石、火花、新建等村落,路程约二十华里,风雪交加,道路泥泞,跋山涉水,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舅母很不乐意,一脸不高兴,担心母舅第二天也就是年三十怎样回来。反对归反对,亲外甥的事必须要做,加上外婆支持,护送我回姜坝的行程很快确定了。提前准备的木炭、大米及花生、米糖等装了两大箩筐,母舅挑着。十三岁的我肩扛两根竹篙子,这些对我家来说,都是稀缺物资。出门前,外婆给我们两人煮了糖打蛋,每人三个。吃后,一股暖流直入心间,身上暖呼呼的。为了防寒,我戴上了马虎帽,露出两只小眼睛。上午九时许,我跟在母舅后面钻进了风雪中。由于年关,行路的人很少,少量的脚印依稀可见,路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白雪,走在上面软软的,一步一个脚印,肩扛两根竹篙的我略感吃力。穿过丰村,来到了出村口,一条湍急的水流拦住了去路,虽然水面不宽,但既不能淌水又无法跃过。母舅放下担子,寻找出路,向上走十几米有一条简易木板搭起的人行桥,桥宽不到两尺,没有护栏,桥中间有一个人字架支撑,呈弓形桥型,桥高约三米,桥长近十米,桥下面是冰冷湍急的溪流,木板面上尽是冰雪。这是唯一通道,怎么过去?母舅擦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跺了跺双脚,颤巍巍地挑起担子上到了桥面,缓缓地向前移动,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暗暗地使劲,祈祷他不滑倒!好像过了好长时间,母舅终于到达了对岸,我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母舅喊道:“不要动。”他忙找来一根树枝,清扫了桥面木板上的冰雪,再过桥把竹篙扛了过去。我两腿打颤,不敢行走,几乎是爬着过了桥。过桥之后,一切还算顺利,走半里地就休息一会儿,尽管走得越来越慢,我们还是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姜坝。当我看到父亲远远地在村口接应我们时,我哭了起来,父亲心疼地接过我肩上的竹篙,牵着我的手回家。在等候母亲上饭菜的间隙,又饥又渴的母舅瘫坐在椅子上,一点胃口没有,连话都不愿意说。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大年三十一大早,母舅就向我们辞行,无奈,谁也无法挽留。他走之前抱了我一下,就匆匆踏上了返程之路。
  岁月向前。我上初中后,去母舅家次数就更少了,但我对母舅的情感就像珍藏的老酒一样,醇香愈来愈浓,过去的点点滴滴,如今像放电影一样,越来越清晰。我有时会想:在那段艰难岁月,如果没有母舅家的无私帮助,我家不知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