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江南烟雨浸泡得太久,我记忆中的老屋总有一份湿漉漉的感觉。
无数次午夜梦回,青砖黛瓦的老屋清晰如初,房前屋后的布局和每一件家具都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这是我进进出出的厅堂,那是飘着母亲饭香的厨房;这里盛满了姐妹们青葱的笑语,那里贮藏着小可爱的童声稚语;这里有疏影横斜的紫薇绽放,那里有野趣横生的篁竹萧萧。还有梁间燕子的呢喃、跳脱的鸡群争食、呆萌的鸭儿凫水、四处拱食的小猪将院落折腾得热闹非凡……如今,一切都走远了、消逝了,那些如水一样寂寞的时光被雨季的风一页一页掀起,将我濡湿的目光拉得细碎绵长……
老屋坐落在村庄的中心,屋前有一块较大的空场,与一条土路无缝对接。土路外是一条窄窄的沟渠,沿着沟渠,父亲栽了几棵梧桐,土肥水足,没几年,已是“蓬蓬如偃盖”。渠外就是生产队队屋及稻床,也是“村庄新闻发布会”的不二场所。屋后篁竹萧萧,林木葱茏,再往后就是草木丛生的湿地草场,以及鹤鸣长空、芦花飞白的升金湖。
老屋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高门阔窗,台阶层叠,家具摆放整洁有序,配上几片锃亮的玻璃瓦,显得井井有条,分外亮堂,吸引了不少乡邻艳羡的目光。父亲一边在目光里享受,一边手忙脚乱为乡邻递茶敬烟。
白天,屋顶阳光透过亮瓦射进屋内,粉尘飘飘的光柱有规律地游走;还有几束阳光从大门、窗户明亮地灌进屋里,衬得堂屋似一面舞台,光束聚焦在黄土夯实的地面上,粗桌矮凳上,黑白电视上,粉白墙壁上,贴画上,相框上,让一切都活泛起来。老屋似乎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每当东风吹来的时候,姐姐种植的迎春花、桃花、紫薇、美人蕉等在屋角次第绽放,花红柳绿,鸟语花香,明媚的阳光下,燕子飞进飞出,快乐地在横梁上鸣叫筑窝,老屋显得淳朴、祥和、意气风发。
夏日黄昏,收工较早的父亲,总是以最舒适的姿势坐在屋前小矮凳上,或躺在摇椅上看书,享受属于他的闲暇时光。许是书中的故事太有趣,父亲时而微笑、时而颔首,时而念念有词,那投入的神态令人神往。有时我和妹妹作业完成得早,就围在父亲身旁,听他讲“伍子胥过昭关”“岳飞抗金”“杨家将”之类的故事。轻柔的晚风吹动着门楣上姐姐挂的风铃,发出“叮叮铃铃”的悦耳之声。老狗阿黄安静地蜷伏在父亲脚旁,不时摇摇尾巴,抬头看看父亲,又看看茫远渐暗的天空,不时有几只夜归的鸟儿惹来阿黄的“汪汪”声。除此之外,风很柔,月上柳梢头,洗澡花开得任性而风流。
母亲照例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忙碌,时不时地用浅蓝色围裙擦拭着额上的汗珠。几个姐姐轮流给母亲打下手,食物的香味勾得我直咽口水。灶台下,红红的柴火把姐姐青葱的容颜映衬得格外明艳动人。烟火厨房,一粥一饭,老屋里的旧时光在温情地荡漾。
晚饭后,夜色渐浓,老屋就显得黑黢黢的,敞开的大门似黑漆漆的洞口。我们或坐或躺在门前的凉床上乘凉,母亲摇着羽扇为我们驱赶蚊虫。听父亲讲会儿故事,母亲唠些家长里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什么时候回到床上,是一点也不知晓了。
无数个秋凉的夜晚,瓦灯泡发出橘黄暗淡的光,母亲做着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搓麻绳、纳鞋底、缝纽扣、改衣裳。在我们的成长路上,老屋见证了她用无数个不眠之夜为我们驱走了寒冷,带来了温暖、体面和爱。门外月色如水,树影婆娑。纺织娘“轧织、轧织”的声音拨动着夜的丝弦,如落叶沙沙,静谧舒缓;如山泉淙淙,清澈明亮。难道它们也在辛勤地为黎明织一件五彩霓裳吗?
冬天,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却温暖如春,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吃着粗茶淡饭,谈些乡村趣事。饭后,母亲搬来针线筐,教姐姐们放鞋样,纳鞋底,我和妹妹做好作业,就沉浸在《上海滩》《霍元甲》等电视剧里,或陶醉在《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书本里。然后躺在母亲浆洗一新的被褥内,感受着温软的稻草带来的阳光的气息,酣然入睡,睡梦中老屋是永远不变的背景。
人食五谷,哪能不生病;屋经风雨,怎会不受伤。尤其是雨季,多愁善感的老天哭哭啼啼,泪点低的老屋也簌簌泪下。当一屋的盆盆罐罐都盛不下老屋的忧伤时,父亲就会同几个乡邻给老屋疗伤。风雨无情,要不了几年,老屋会再次受伤,父亲也再次诊治……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父亲随同老屋一起在岁月的风雨中渐渐老去。
似水流年,老屋恋恋不舍地目送着花一样的姐妹们似羽翼已丰的鸟儿,一个个从窝里飞出,又装扮一新地见证我迎娶了美丽的新娘,记录了我的小可爱的出生、成长。平日里,老屋只剩下年事渐高的父母,空荡荡的,一声叹息都会无限循环。但母亲在世的日子,每逢周末、年节还是很热闹的,出嫁的姐姐们也大多带着外甥、外甥女们回家,孩子们捉迷藏、过家家的欢笑声一次又一次挤走了老屋的落寞忧伤。
女儿两周岁生日前几天,母亲永远离开了老屋。又过三年,我们也彻底搬出,一把锁锁住了老屋的前世今生,不再有炊烟,不再有鸡鸣,不再有一家人的欢声笑语,水一样的寂寞湮没了老屋几十年的岁月光阴。
《黄帝内经》有云:“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没有了家人的住居,老屋最终还是败给了岁月风雨。见到老屋坍塌的那一刻,我们的心空空的,感觉灵魂无所归依。年近八旬的父亲巴巴地盯着老屋,呆立很久,继而眼泪缓缓流出,哽咽着,说屋在,母亲就一直在,屋没啦,你们的母亲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劝说着父亲,可涨潮一般的伤痛终究还是冲毁了心中最后的堡垒……
曾经的辉煌与荣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殆尽。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印刻着往昔的故事,承载着岁月的厚重与沧桑。
岁月早已泛黄,而记忆中的老屋却依然苍翠如初。每次午夜梦回,我总身在那片熟悉的土地,那间盛放着温暖与爱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