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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4年07月30日
火亮虫
许俊文
  萤火虫这名字,叫起来不仅好听,落在纸上也文气,似乎最适合民国那些写新诗的年轻人。但我还是习惯叫它火亮虫。
  这世上,一些人的名字叫着叫着就荒芜了。自然界的动植物也是。譬如《西厢记》里那个“撒沁”的红娘子(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沁),原意是指一种红腹、黑翅、方头的夏虫,它与“知母”都是一味名贵的中药,可是它们在农药时代出现后,说走就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再譬如,细茎上挑着紫色喇叭花的龙胆草,也是一味少见的中药,我少年时挖它们的根卖给药材收购站,如今也很难在田野上见到它们伶仃的瘦影了。
  自然界的虫子像星星、露珠一样繁密,我们能叫得出名字的虫子,少之又少,肉眼能见到发光的虫子,更是微乎其微,这也许就是我记住火亮虫的原因。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生态环境发生巨大变化后,它们走了就走了,绝了就绝了,就像没有人会记得昨天从身边吹过的风。
  小湿地的风,一拨又一拨,它们吹来了一些东西,又吹走了一些东西。有一天,它把火亮虫还给了我。
  小湿地这一方隐逸的水土,是虫子的欢乐世界,我所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虫子,在这里都能见到:天牛、独角兽、斑蝥、金龟子、蜣螂、蜒蚰、竹蝗、纺织娘、蟋蟀,更别提蚱蜢、螳螂、蝴蝶、知了了。一个能够容得下虫子的地方,还用得着我们奢谈“生态”吗?
  约莫七、八月间,也可能是九月梢头,城中热得太邪乎,我信步走进夜幕笼罩下的小湿地,一直走,一直往深处走,把身后城里花里胡哨的灯光甩得远远的,直到黑暗将我彻底淹没。恍惚中,我仿佛成为一棵会行走的植物,或爬行的虫子,耳根少有的清静。
  在靠近水边的一块麻石上,我坐了下来,微凉的夜风,自荷荡中一波一波地漾过来,轻擦着肌肤。这一坐,我仿佛把自己坐成了一块微凉的石头,成为小湿地的一部分。
  蓦然间,“坐忘”一词便找上门来。我的书房墙上就挂着“坐忘”,乃我手书的两个浓墨大字,边款是摘于《庄子·大宗师》上的几句:“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默然自度,不觉莞尔。
  黏稠的黑暗遮蔽着一切,我以一只耳朵(另一只失聪),聆听此起彼伏的虫鸣,因听觉无法聚焦,疑似满世界都是虫鸣声,高声部、低声部,各种唱法都有,繁密得插不进一支筷子。
  不期然地,黑黝黝的荷荡中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微弱的光点磷火一般幽明与空灵。定睛细看,原来是久违的火亮虫。
  我摸索着打开手机,打算拍下这只火亮虫的飞行轨迹,在微信朋友圈秀一把。然而,它像一个出窍的灵魂飘忽不定,越飞越远。
  再次见到火亮虫,是露水微凉的深秋之夜了。我来到小湿地一个搭着木栈桥的荷荡,据说这里是一个网红打卡点。此时,想象中的热闹已经沉寂,水荡中的绿荷叶呈现颓象,朦胧的夜色中,听不到一声孤独的虫鸣。
  沿木栈桥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奇妙的一幕,无以计数的火亮虫在荷荡中飞舞着,闪闪烁烁。可当我走近一瞧,原来竟是灯光虚拟的尤物,顿时兴致全无。
  不得不佩服人类的聪明智慧,他们模拟自然的能力已臻炉火纯青,甚至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但是,这些看似神秘、快乐的火亮虫,于我而言,只是一些无生命的摆设。
  我依旧钟情于“腐草化萤”的火亮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