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地处丘陵,岗塝众多,遍植毛豆、芝麻、红薯一类耐旱作物,其中尤以棉花为最,连片成海,绿意翻涌,一望无际。棉花长势最旺时节,正逢一年中最热的暑季。近人高的棉秆,不仅长有茂盛的藤草供采拔,疏朗的棉窠更是天然的消暑佳地。棉花朵朵,粉、红、黄、白棉花宛若彩蝶翻舞,清香阵阵,飒飒有声。热了累了钻进去一溜排儿躺下,以草作席,有风有阴,舒爽又惬意。鸡、鸭、狗、猫也怕热,常常紧挨着我们或趴或躺。棉株粗枝大叶,层次分明。上面花开簇簇,下面棉桃挂挂,坚挺饱满,如心似陀,撮起三指,轻轻一捏便张了嘴。其肉分居四房,状似蒜瓣,晶莹剔透,多汁,清甜,味同龙眼、荔枝。这个秘密极少有人知道。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谁的嘴松,队长知道了,伏在腐沟里的他突然冲出来,对我们挥舞铁叉呵斥追赶。面对跳进水里的我们恶骂几句“小狗崽子”,只能悻悻而回。父母得了警告,被扣了工分,羞愧难堪,便将怨气泼在我们身上。一顿拳脚,宣告了这样的甜蜜日子彻底终结。
不去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还有水塘呢,那是我们嬉戏祛暑的天然做场。大人午休,精力过剩的我们毫无睡意,便悄悄溜出去,一头扎下,打水仗,倒猛子摸鱼、虾、蟹、龟、鳖……塘边菜地里的瓜果诱人垂涎:枕头瓜肚大腰圆,绿宝香瓜青皮翠肉,西瓜则是虎皮黄瓤……悄悄匍匐上岸,偷摘一只两只,骨碌碌滚下水,头拱着游至水中央,一拳击碎分而食之。偶有大人门口遮眼张望,立即沉入水底。乡下孩子哪能不会游泳?旱鸭子扔水里呛几回,很快就变成了浪里白条。也出过意外,哭几回就过去了,还能怎么办呢?只是从此小心些:“你家小炮子在家啊?”“还不是又漂尸去了!”野泳,一律被乡邻唤作“漂尸”。“在哪块?”“还不是陈家大塘!”语气又爱又恨。骂归骂,知道有伴,这才放心,回屋扛了铁锹戴了草帽,往田里头一杵,一直忙到村庄寂寂月上柳梢。
我们人小也知父母辛苦,于是早早回了家。喂猪、掸蚊、煮粥……等他们。凉床也搁好了,对襟双耳大门,下下来,两条长凳平放,一拼就成。门都是棺木的,灰黑阴沉,纹路清晰,凉爽又吸汗,有种幽幽的木香,我们非但不怕,还很享受。也有竹门,汗渍腌成了古铜色,丝丝滑滑,可在上面打滚。布条滚边的芭蕉扇自然不能少,人手一把做不到,那就互相扇,轮流用。场上洒了井水,正嗞嗞冒热气。南瓜如鼓,搁桌腿下,等父母把屁股往上一放,一边嘴贴碗沿喝粥,一边听我们数数:28、29、30……28、29、30……我们给父母扇,夜里睡着了,父母就给我们扇。
我家兄妹四个,一张床压根不够。饭碗一推,都来争来抢。我才不屑争抢呢。屋后院里有棵泡桐,一人抱不过来,枝丫旁逸斜出,遮荫蔽日。我将用剩的竹片打磨光滑,用布条绑于树杈,编织成网,悬空而挂,结实,通透,像现在的冰丝吊床,饭后收拾停当,便攀爬进去。屈臂作枕,看流萤听风声,数星星学蝉鸣,或就着月光翻小人书,那真是难得的惬意时光。我的这一发明,很快被村人发现并克隆。“住到喜鹊窝里去”,老辈人这一句形容小孩孤独不合群的戏谑嗔言竟然成了真,以至上树架床做“鸟人”成了小村夏天纳凉的一大奇观。
前几年去海南三亚,看到亚龙湾度假村山腰一座座悬空的“鸟巢”时差点惊掉下巴颏。何曾想到我这个几十年前发明的“凉主意”竟然吃了香,在天涯海角满血复活发扬光大,并且被仿出了新高度。那日夜宿其间,有种时光倒流的幻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遥远而又清贫的童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