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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4年11月15日
人在仙寓古道
吴毓福
  人之生存,人之奔波,抑或是人之羁旅,在当下的尘俗里,并不是有太多的地方能让你沉下来,超越对山容水色的审美,而投入到对历史的审读和现实的拷问中去。仙寓山,应该是少数中的一个。
  山道弯弯,溯流而行。车停处,似已抵达秋浦河的源头——仙寓山。河之源,山之上,苍莽纵深,幽静空灵。
  过“茶园里”,向上,再向上,山色不厌远,我行随处深。其深远的山色,一如清人俞樾眼里的九溪十八涧,地地道道的是“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树。”
  转过一道陡峭的山崖,我双脚踏在这伟岸与雄浑的山体上,对视浩渺,白白的浓浓的化不开的雾霭流岚在山间、在山峦浮游着,若仙女的轻纱霓裳,给人以无限的遥想。于是,我始信此山曾经的确是仙人所居之地。或许,“仙寓”之名,即由此而来。“仙寓”这名字,只消对人轻轻讲起,有一种给人以天上寻梦的感觉。
  是啊!凡山,得一“仙”字,无疑就有了一种神秘,撩拨着尘俗之人;何况,仙寓山上,除了雾霭流岚,还有苍松怪石,幽涧鸣泉,更有红尘之外的古道在蜿蜒……
  到达仙寓山上榉根岭,恋着脚跟的是一股股山泉清流,飞入眼帘的是一道道的跌水白练,诚然是“泉从山骨无泥气,玉漱花汀作佩声。”宁宁伫立,顿觉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在这里,能真切地看到水在涌动,听到水的声音,那是水的表情,水的心语。那水,从岩壁上流出,带着山的体温流出。仿佛水之源头该是在天上抑或在大山的体内,你能感到水随山势而流,山随水流而动。并且,一切都因水而动,但一切都很安静,除了风声、鸟语、蝉鸣,那就是水声了,很细的水声,恬静的水声。坠入仙寓,坠入这天籁和鸣的乐曲里,耳鼓里似有“平沙落雁”的古典和清雅。
  踏寻仙寓,仙寓若梦。一条古道,其名“徽饶通衢”,又曰“徽池古道”,或“徽安古道”。从榉根岭往南,过箬坑到祁门、屯溪,而后至江西的景德镇和古州上饶。往北经横渡、矶滩,过唐家渡、九里冲入殷家汇古镇,达池州城;在石台境内,另从“十字”分道,经牌楼、吴田、黄盆渡江至安庆。就是这样一条古道,如一位古代高隐之士在仙寓招引着我。
  一脚那么自在地踏在了隐藏在榉根岭的那段古徽道上。漫行古道就像在历史和现实中往来,有些恍惚,不知在明清还是现代。一色的青石板,在时间的脚步里渗透着厚重幽深的光。我踏在上面,仿若步入一段尘封的历史,穿越一段苍白的时空,一脚一级,平平仄仄,任所有情绪信马由缰,唯以足音与石板对话。
  是啊,“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正如这句掷地有声的徽州民谣所云。历史上皖南等地的徽民,从商外出者十有七八,沿着不同的古徽道走出大山,行遍海内。在皖南山区至今仍流传着一句铿锵古语,即“无徽不成商。”古徽道,宛如绕山而行的河流,无数的徽商即是像鱼一样游弋在这样的古徽道上,或衣锦还乡,或循规蹈矩,或亦步亦趋。在历史的长河里,他们有的成为不朽,有的只是一缕轻烟,消散在厚厚的族谱中。
  曾经走过石门古道,走过黄泥古道,走过徽杭古道;这个夏天,与慧子和烈兵等文友,似有效仿当年郁达夫和林语堂等人的徽州踏访,行走仙寓古徽道。只是,如今这些成就徽商的古徽道像一位隐士,抛却了昔日的辉煌,静静归隐于皖南的崇山峻岭之间。
  仙寓古道上的榉根关,据说是当年古道上的重要关隘。如今关门已不复存在,但安装关门的户枢,清晰可辨。曾经的关隘已被绿树苍苔覆盖,只剩下这被岁月风雨侵蚀的残存户枢。
  人在仙寓古道,对于“榉根岭”之名,我想有必要说明一下。据《本草纲目》载:榉,即榉树,“皮似檀槐,叶如栎槲”。落叶乔木,俗称“山毛榉”,它的木质坚实,可做枕木、家具,也是建筑、造船的上好材料。“榉根岭”顾名思义,因榉树茂密高耸而得名。相传清咸丰末,太平军与曾国藩率领的湘军,曾在榉根岭一带有过多次交战。咸丰十一年(1861年)二月二十四日,曾国藩在家书中写道,“此间二十三日,榉根岭之贼破卡而入,不知历口沈宝成营足御之否?”并担心“榉根岭之贼若并入饶州一带,尤非左军所能处处速了。”二十九日,他又在家书中记下,“此间犯榉根岭之贼,二十五日围沈宝成等营盘,猛扑二时半。二十六日,朱云岩等进剿获胜,贼三四百人,追贼出岭。”而榉根岭之战的胜利,最终为曾国藩赢得了八月安庆之役的大捷。正因为如此,在仙寓古道上踏寻,想象里,自然有百年前两军对垒的厮杀声,透过历史,从茂密的榉树林里隐隐传来。
  榉根关向下几十米,有亭曰“玉泉亭”,历经百年风霜后,玉泉亭已成断壁残垣。一旁有泉名“玉泉井”,亦早已废弃,任由蜘蛛在井口吐丝作了一幅“八卦图”。其实,仙寓古徽道沿途,有不少的石碑、石刻和石亭。尤其,石亭横跨于驿道之上,以长石条构筑框架,内有石凳,两边有耳房,供过往商旅休憩,或是暂时住宿。旧时,山路迢迢,行旅艰难,民间以筑建路亭、茶亭为善举,所以古徽道上往往都是“三里一路亭,五里一茶亭”,且由附近的村落挨户当值。正所谓:古道热肠啊。那些路亭和茶亭,想必给无数夜行的商旅以朴素的温暖。“启源亭”如此,“古稀亭”如此,“继保亭”亦如此……
  小憩古道,坐在衰落的路亭,汗落时,只觉山气袭人,不知何时飘飘洒洒的雨丝散落在树叶上、草丛间,响起细细密密的“沙沙声”,空寂的山谷越发显得神秘而深不可测,蝉鸣鸟啭藏在古木之中,似是天外之音。扣着如琴键般的青石板,我似乎听见了仙寓古道所发出奇异的回响。
  彳亍仙寓古道,我发现石阶,精细之处,还凿有等距离的防滑沟纹,铺在山间,逢山过山,遇水越水,蜿蜒盘桓,急缓有度,其缓处更为宽绰,商旅往来,肩上的重担就可以在打杵的短暂支撑下以息肩。仙寓山势峻峭,古道险峻之处,还有一段坡度竟超过八十度以上的逼仄石阶。可以想象,当年为了走出大山,走在这条古徽道上的人们肩挑背扛,竹杖芒鞋,不知挥洒了多少汗水?经历了怎样的艰辛?
  夏雨中,撑一把雨伞,顶着山风,一级一级踏寻仙寓古道,古道上,两侧古木交柯,苍郁繁茂,悠悠地摇曳在风中,氤氲在山间的湿气里,掩映着沧桑古道。走完落差两百多米、长约十五华里的仙寓古道,古道的幽深神秘,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哑谜。我无法破解,其实也无须破解。我只能想象,在这条古徽道上,曾演绎了多少商贾往来的故事,有艰辛的,有温情的;也曾演绎了多少徽州女人隐忍的故事,有爱情的,有怨情的。
  岁月会老,生命会消殒,然而,一条由厚实的青石板铺就的古徽道,因其有石的本质,却可达到数百年、数千年,甚至更久远。它的残存,通过青石板上厚积的苔藓,以及断裂的纹路,除了让后来人感叹之外,我想,更能从中获得一种对徽商的认知、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