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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3月11日
甘蔗往事
甲乙
  大渡口挖沟一带的村庄,往日的“甘蔗林”早就不存在了。现在,只是在田头地脚还能见到寥落的甘蔗。深秋时节,甘蔗低垂的叶梢在风中摆动,仿佛古老的旗幡。种植者砍下这少量的甘蔗,驮到公路边或市镇上,高声叫卖,挣几个小钱。最后剩下三五棵,则留给家里小孩甜甜嘴巴。
  对嚼食甘蔗有兴趣的总是孩子或青春少女,这个特点几十年来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甘蔗的茎秆颜色,或者说品种有了明显改变。以前的甘蔗高有两三米,黑红多节,含糖量高,很适合榨糖,大伙叫它“红甘蔗”。而现在的甘蔗茎秆纤细,表皮呈金绿色,高度不足两米,所含糖分低于红甘蔗,吃起来清甜多汁。因此,这两种甘蔗的前途命运并不一样,红甘蔗当年被送进糖厂榨糖,绿甘蔗则是点缀今日小康生活的一道甜品。
  在我忘情吃甘蔗的年纪,挖沟一带的甘蔗是很多的。那时还没有棉花,满地里都是红甘蔗,从近而远,遮天蔽日,人们称之“甘蔗林”——正像更早几十年,这块由长江在成千上万年间冲积成的小平原没有甘蔗,种的全是黄麻一样。当时大大小小的水凼星罗棋布,黄麻生长在水边。收割后就被推到水里浸泡,十天半月后捞起,剥下的表皮是为麻制品的原料。
  某些植物的命运总是掌握在种植者手中,而种植者的取舍又受到更多因素的影响。从黄麻改种甘蔗,已是人民公社时代,生产队作为公社大集体的一部分,种植计划都是由上面安排的。人们由是成为蔗农。
  由于正是饥荒年月,稀粥也常不能管饱,甘蔗就成为许多村人生理上的一种补充。我常常潜入甘蔗地,随机扳断几根甘蔗,大吃大嚼,吃好了就躺在残茎断叶上面,抚摸着肚皮,看无数蚂蚁辛勤地搬运我嚼过的渣滓。天空高远无际,童年的想象遨游其间。
  不少大人小孩也和我一样,瞅准时机独自隐入甘蔗地,大吃一通。按当时队上规定是严禁偷吃甘蔗的,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人认真理会这件事。这毕竟是一个困难时期。
  除了吃甘蔗的甜美,甘蔗地深处也曾产生过几对青年男女的情爱。由此酿成青春的甜蜜。记得当年出生的小孩就有一个叫甘蔗的,也许正是甘蔗地爱情的结晶。
  吃甘蔗还可以跨越季节。在大多甘蔗被收割运走之后,少量留种的甘蔗仍贮存在泥土垒成的地窖里,以待来春切断成茎节育苗。这样的甘蔗我也吃过。我像一只田鼠钻进地窖,逮到一根甘蔗连咬带嚼。有时会遇见别的孩子,大家心照不宣,各吃各的。
  虽然经常不断地吮吸甘蔗甜汁,我还是感觉很饿。很饿。这种甜与饿的感觉,就很奇特地刻在记忆中,并且终生难忘。
  收获甘蔗时节的村庄,呈现的是一幅古朴的画面。成片的甘蔗林,在人们的砍刀下伏倒,一时间天际明亮了许多,大地也透出送走一个季节的坦然。田间路上,垛满甘蔗的牛车不紧不慢地走。这车的样式十分古老,木头做的大轱辘,车架也不齐整,成捆的甘蔗堆在上面,像一座小山包。由于超载,走得摇摇晃晃,在坎坷的地段甚至东倒西歪,几近倾翻。
  同一辆车,赶车的把式和拉车的牛,相互都不大看得见,全凭吆喝声或鞭梢的飞舞协调行动。其实赶车人也不必花费太多力气,坐在车辕上,不时吁吁两声就行。老牛识途,它熟悉去糖厂的路怎么走。车把式大可抱着鞭杆,打个小盹,或者放肆地看田野上收获甘蔗的大姑娘和小媳妇。
  就在这平和的季节中,偶尔也会发生一回悲伤的事。一个吃腻了甘蔗的小男孩,大约也想进城耍耍,趁大人不注意,就往走动的牛车上爬。人是上去了,也看到了远处的城市风景,高兴得不得了,结果一不小心,从高高的甘蔗堆摔了下来。据说后脑着地,送到医院没几天就死去了。我还记得他父母死命撕扯甘蔗以及自己头发恸哭的情景。车把式则羞愧地抱着头一声不吭。
  远处,甘蔗林依然在一排排倒下、倒下,天际苍云就逼了过来。死者无言往生。乡村里因为溺水、因为车祸等等缘故,死去的小孩年年都有,但这个男孩的死,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肯定是他的死和甘蔗联系到一起有关。死是苦涩的,但它又是在甜蜜的幻觉中。
  收获之后,田野的夜是落寞的。甘蔗拔节以及虫鸣之声一齐消失了,代之出现的是深夜刮过旷野的大风,风声尖厉,似乎在凭吊甘蔗的魂灵。
  很多年后的一个夜晚,天上无月无星,我走过原先的甘蔗地,恍惚觉得甘蔗林犹在。往日的甘蔗仍然陪着我在大地上行走。
  这种夜晚甘蔗的踪影,大致也就是我关于甘蔗林的忆念了。那片甘甜与苦涩的土地,长久匍匐于丽日星空之下,承载着造物主赋予的使命。庄稼在其躯体上一茬茬直立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