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竹帘刚卷起半幅，晨光便顺着藤萝的绿须溜进来。昨夜雷雨洗净的庭院里，辣椒树正举着满枝“铃铛”，叶片上露珠滚来滚去，像是孩童攥着玻璃弹珠顽皮。这般绿最是刁钻，总要在新叶边缘镶半圈金线，仿佛提醒人们春红虽褪，万物的金箔还未用完。
　　墙根的青苔已褪去春雨时分的鹅黄，转为更深的黛色。这些幽居暗处的生灵最懂时令，用绒毯般的触角丈量季节深浅。内子提着竹篮来摘辣椒，粉色布鞋碾过苔痕，惊起三两声清越鸟鸣。她笑说这树绿得能掐出水来，话音未落，真有颗露珠坠入竹篮，碎在“铃铛”堆里。
　　转角路过村道，两旁栾树的绿荫已能遮蔽整条长街。叶片层层叠叠，筛下的光斑在柏油路上跳着碎金步。裁缝店门前的石阶上坐着老裁缝，银丝眼镜上晃动着叶影，他手中青布被映得如同碧潭。树冠深处传来雏鸟试啼，嫩生生的，像是刚抽出的柳芽尖。
　　正午的绿最是浓酽。爬山虎翻过西墙，把整面砖墙酿成翡翠酒。日头斜照时，每片叶子都泛着釉光，藤蔓游走如篆字，写着天书般的生长秘符。巷尾小院忽然飘出桐花香，乳白花瓣落进青石水缸，惊醒了沉睡的锦鲤，尾鳍扫过水面，搅碎一池碧玉。
　　暮色将至未至时，原野的绿开始蒸腾。禾浪起伏似海，每株秧苗都举着夕照晕染的青绿。农人荷锄归来，身影被拉长成水墨，与田埂边的香樟树影交叠。远处山峦褪去正午的钢蓝，换上孔雀石色的薄纱，云絮游过处，便漏下几缕琥珀色的光。
　　最妙是雨后初晴的绿。池塘新荷刚展碗碟大的圆叶，水珠在叶心聚成水晶球，倒映着游云。岸柳垂绦蘸水写字，涟漪漾开处，墨绿的蝌蚪文便洇成青晕。忽然有翠鸟掠过，翅尖点破水面，满塘绿绸顿时皱起，惊得白鹭从芦苇荡中振翅，雪影划过翡翠屏风。
　　入夜后，绿沉入梦境。月光给合欢树披上鲛绡，紫藤架筛下碎银满地。暗处虫鸣织就碧纱帐，纺织娘的梭子来回穿梭，把草木气息织进夏夜的脉络。起风时，竹影在粉墙上摇曳，宛如前朝画师醉酒挥毫，一笔青黛横扫千年。
　　这样的绿是最美的。再过些时日，蝉鸣会将它们熬成老茶色，蟋蟀开始用金锯子分割盛夏。但此刻站在初夏的门槛，看万物正值青春，朝气蓬勃中略带青涩。花开七分最好看，绿亦如此，多一分刚浓，少一分则淡，七分绿意，恰好。忽然懂得为何古人把最美好的岁月称作“碧玉年华”。那尚未被灼热驯服的绿，正像少年眼底的光，清澈里藏着万千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