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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6月03日
土酒
许俊文
  这酒,名曰“黄公”,是地道的土酒,而非那种被现代传媒捧红的尤物。土酒属于下里巴人的民间,低调,厚朴,内敛,它不怕巷子深,也不在乎身价几何,通常便借着几面杏黄色的酒幌,自杏林或巷陌中斜斜地挑出,不愁没有人来喝。
  我这人酒量小,酒胆更小,每与友人聚会,总是甘当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人推杯换盏地海喝豪饮,喧呼斗勇,好生羡慕!有时朋友偶尔也会拿我开涮,说我写的许多文字都弥漫着酒气,原来却是个假牙。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也曾醉过酒,且是酩酊大醉。
  记忆中,曾有过三次醉酒的经历,一次是在“一片孤城万仞山”的青海高原小镇茫崖,为西出阳关遇故人而醉得不省人事,差点儿丢了小命。另一次是在沂水边的军营,为即将奔赴云南老山前线参战的战友送别而举杯痛饮,对,痛饮,那种“醉里挑灯看剑”的情景至今难忘。此外,便是在江南这个牧童遥指的古村了。这三次醉酒,代表着不同时期的我。
  乡村是土酒的故乡,今天我们读《诗经》,依然能够从古人那里为他们“十月获稻,为此舂酒”且饮且唱中领取一份陶醉,一份欣慰。酒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带有乡土的胎记,就像过去乡下的孩子,皮肤黝黑,身上沾满了泥土与草屑,名字也土里土气,毛蛋、老拴子、黑皮、大水、二妮子、四丫头… … 然而这“土”里,却蕴藏着惊人的生命力。后来,酒的家族越来越兴旺,那些飞黄腾达的酒子酒孙们,优哉游哉地出入于豪门深宅,逐渐淡出了乡村的视野。但是,不论它们走得多远,多么财大气粗,其根还是扎在乡村的那片厚土里。
  杏花土酒没有那份幸运。一千多年来,它忠实地守着一座村庄,并与村庄一起慢慢变老。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变来变去,有的变得面目全非,有的苟延残喘,更多的已销声匿迹。可杏花土酒还是老样子,土灶,木甄,杏花春水、杏蕊曲,泥土烧制的酒坛、酒碗,从里到外都还是土里土气的。
  我刚到这个村庄时,曾主动与一位酿酒的老人搭讪,问他为什么不给这酒起个好听又叫卖的名字。老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反问道,你是个文化人吧?我不敢肯定地点点头。他说,你说说瞧。于是,我一连报了三个名字:刺史醉、唐井醇、杏花春,老人听后嘴巴咂了几下,并未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对这件事,你可以说那位老人没有酒文化理念,也可以说缺乏现代商品意识,这似乎都没有错。但是,你想过没有呢,我们常常堂而皇之地借着文化、时尚和效益的名义,干的蠢事、糗事还少吗?时下酒厂星罗,酒楼比肩,国人每年喝掉的酒恐怕不少于一个西湖的水,但喝出多少真正的酒文化了呢?
  对于民间那些能够细水长流的事物,我一向秉持虔敬与保守态度,觉得与其把它们改造得非驴非马,倒不如让它们在适合的生态环境中自生自长,哪怕它们老迈的身影跟不上时代的节奏,慢就慢一点,土就土一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能够存活下来已属不易,况且所需的空间很小,就“活着”本身而言,至少可以使我们感知岁月的长度和生命的韧性,并为“原始”与“源头”词义提供鲜活而可信的注释。我就曾有过类似杞人的忧虑,担心一切变得太快,像一阵风撵着一阵风,一波浪追着一波浪,这样看似很快,然而最终我们还能留下什么呢?
  杏花土酒却留了下来。留下来好哇!就像一座村庄,假如没有几株古树,几口老井,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这样的村庄总觉得靠不住,不真实。有了杏花土酒,有了源自岁月深处那一缕酒与诗的气味,我住的这个村庄才能够从千千万万个村庄分离出来。
  我曾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画面:非洲辽阔的大草原上,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角马在大迁徙途中与它的母亲失散了,它焦急地嘶叫,拼命地寻找,几度与死神擦肩而过。后来,小角马凭着嗅觉残存的记忆,终于在十几万只角马群中找到了自己的母亲。一座村庄也是如此,它身上散发出的母土的气味愈是强烈,我们的灵魂走失的可能就越小。
  在杏花村喝酒,讲排场的最好别来,这里没有豪华酒楼;爱时尚的也最好别来,这里缺少现代风情。这里有的是酒,一律的土法烧制。那酒虽不是很清澈,注杯入盏后,泛着淡淡的绿意,是不是“绿蚁新醅酒”的那种,我没有考证过,不好乱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酒从唐朝一直喝到现在,官员喝,文人喝,草民喝,味道不曾有多少改变,幽香中透着村妇殷勤待客的淳朴与厚道。可是喝着喝着,那些官员转身走了,有点名头的文人也走了。土酒说,该走的走吧,我高攀不上你们。
  喝杏花土酒,最好是在春天,当第一垆酒成熟之时,天气有点寒,有点暖,天上纷纷细雨飘着,地上灼灼杏花开着,此时入得村中,你会发现巷闾中的那些小酒店门上的春联还是新的。那些春联也与时下流行的春联大相异趣,它们都是主人从古诗中直接拿来的,譬如“一帘春酒绿,十里杏花红”“杏花枝头著春风,村花村酒两共幽”等等。看着这样的春联,你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拐进一个幽静的小酒店,神定气闲地坐下来,这时的女主人会将一碟凉拌马兰,一碟春笋炒腊肉,一碟清炒野蕨或芦芽摆在你的面前,再温上一壶地道的杏花土酒,你于浅斟慢酌中,消受一段静好时光。
  即使多喝几杯也无妨,醉眼看杏花,当别有一番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