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点心对我而言，不仅只是舌尖上的咸甜滋味，更是疲惫生活里的“能量驿站”——它用烟火气为生活“续力”。
　　那时乡下，家中来客，烧一碗点心是最庄重的待客礼节。客人捧着碗，总爱留些底儿在碗里，笑着说“够了够了”。其实每个人都知道，灶台后藏着几双亮晶晶的眼睛——孩童们盯着碗里的鸡蛋丝、肉丝，喉结跟着客人吞咽的动作上下蠕动。客人走后，大人总会把碗底的“余粮”分给孩子们享用，这在乡村成为一种特有的默契举动。
　　每次去舅舅家，舅妈的点心是我始终不变的期待。
　　说是舅舅，其实是父亲前妻的兄弟。父亲前妻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后来，父亲在北方成了家。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位远亲，直到那年从北方回乡认亲，才第一次迈进舅舅家的大门。没想到舅妈早早就做好了准备，掀开灶台上的锅盖，将铁锅里用来烧点心的浇头舀进陶瓮里，但见那锅里，鸡蛋煎成薄如蝉翼的鸡蛋皮后切成细丝；黄花菜泡得软嫩，在油光里舒展腰肢；咸猪肉片透着琥珀色的油花，掺杂着红曲酒糟的微醺香气，成为一锅色香味俱全的浇头，在锅膛柴火的烈焰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扑鼻而来，惹得我直咽口水。点心的主料米面也是舅妈亲手做成，米浆炊成雪白的米皮，晒至半干后切成细如发丝的条，经烈日暴晒后变得干脆，煮点心的时候，从滚汤里捞起再配上浇头，筷子挑起时竟能拉出亮晶晶的丝，看上去就很美。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吃那碗点心的窘态。当时我年少贪吃，竟忘了一路上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交代的“留底”规矩，风卷残云般吃得碗底朝天。父亲见状脸色一沉，指节轻轻叩在我额头上，压低了声音对我不满地说：“没规矩！”我攥着筷子不知所措。舅妈却挡开父亲的手臂，接过我手中的空碗，笑着对父亲说：“孩子爱吃是好事，说明我的手艺不错，怎么能责怪他呢？”
　　舅妈眼角的皱纹盛着暖意，帮我从尴尬中解脱出来。那时的我还不懂，这碗点心此时早已不是简单的食物，而是陌生人初见时的温柔接纳。
　　多年后，当我在城市里奔波，才渐渐明白点心在乡村生活中的特殊意义。物质匮乏的年代，乡下的点心是为“续力”而生。农忙时，插秧割稻的村民一天要吃五顿饭，早上九点、下午三点各有一顿点心，如同给疲惫的身体“续力”；若是做篾器或打家具的匠人夜里加班加点，主家也要再烧一碗点心，让辛劳的双手捧着碗暖一暖，在暗夜里给心灵一份呵护和关怀。点心的存在，像是给日子按下“暂停键”——劳作的人吃点心时，可以趁机歇口气擦擦汗，让身上的疲惫缓一缓，一碗热气腾腾的美味落肚后，再拾起力气继续劳作。
　　在我看来，乡下的点心从来不是精致的茶点，铁锅里烹制的是实实在在的一份情义。汤水煮的米面、青菜炒的年糕、香菇木耳面条，食材简单却耐饿。最难忘的是糖水荷包蛋：雪白的蛋卧在糖水中，筷子尖戳破蛋黄，橘红色的汁液便裹着甜味滑进喉咙。少年时期外出打工，跟一位要好的同学道别时，他母亲竟将辛苦积攒的六个鸡蛋全煮成一碗糖水荷包蛋点心，硬是要我全部吃完，说是这样一路上就会顺顺当当。那些年，鸡蛋要攒很久才能换取一斤香油，可同学的母亲把深情全都融进了一碗点心里，内心只想着我好，只想着为我祝福。三十多年过去，那份甜蜜的滋味，时刻在我心底荡漾。
　　如今物质充裕了，乡下却难见烧点心的灶台了。请人干活时，主家要么递上一罐八宝粥、两个面包，要么把“点心钱”折进工钱里。塑料包装撕开的声响代替了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 是等待点心时的期盼，是烧制点心时的忙忙碌碌，是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的踏实，还是厨房灶台边五味俱全的油烟味？
　　在所有亲戚里，最懂点心滋味的还是舅妈。
　　无论何时推开她家的木门，总能撞见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少年时，哪怕临近饭点，她也要停下烧饭的手，往灶膛里添把柴：“点心是点心，饭是饭，你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先垫垫肚子。”我慌忙摆手说：“不饿”。她却执意掀开锅盖，洗菜切肉的动作干脆利索。后来我学乖了，特意午饭后再去，她仍要挽起袖口：“走了长路，就得续力，这是规矩。”铁锅里的油花溅在舅妈的围裙上，她在热气里回头客气地朝我微笑，让“规矩”二字成了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父亲去世后，因生活窘迫，我和舅舅家断了联系。再续前缘，却是三十年后的一天，车到村口，远远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夹着雨衣走在土路上。姐姐隔着车窗喊：“舅妈”。老人愣在原地，眯着眼辨认许久，忽然笑出满脸褶子，像认出失去多年的珍宝：“哎呀，是你们呀… … ”
　　那天午后，70多岁的舅妈执意要烧点心。我们抢着关火，她却像孩子般固执：“多少年没给你们煮点心，给你们续力了，今天必须听我的。”她颤巍巍地切着木耳、黄花菜，炒着肉丝——当那两碗热气腾腾的点心端上桌，我一眼就认出了那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金黄的荷包蛋藏在米面下的碗底，像躲猫猫的孩子。浇头的汤汁浸润着米面，散发出熟悉的油香。“人老了，手不利索了，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舅妈小心翼翼地站在我们身边，搓着双手，就怕怠慢了我们似的，眼里却闪着光：“吃完点心，我就烧晚饭！”
　　阳光透过窗棂，在碗沿上织出金边。我咬下一口荷包蛋，金黄的蛋心在舌尖化开，咸甜交织的滋味里，忽然涌起三十年前的那段时光：那个蹲在灶台边偷瞄点心的少年，那个被舅妈塞了满满一碗米面的少年，那个以为点心只是好吃的少年— — 如今才明白，这碗里盛的哪里是食物，分明是舅妈藏在柴米油盐里的牵挂，是乡村岁月里永不冷却的温度。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能遇到一个始终记得为你续力的人，该是一个人多大的福气啊！对我而言，那些被点心温暖过的日子，早已酿成岁月的甜，在记忆深处静静发酵，时刻提醒着我：有些味道会随着时间淡去，但有些深情却从未改变，永远在时光的灶台上，为你烹制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