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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7月22日
童年旧事
安宁

 安宁,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

  父亲似乎脑子一热,就想到了做煎饼这个行当。
  他去北乡某个村子里给人送编好的驮筐,有做煎饼的见了便托他帮忙,问十里八乡有无认识的人,想要买二手煎饼机器的,他们家不想做了。父亲热心肠,跟着做煎饼的去看机器,结果,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玩意儿的父亲,忽然间就有自己买回去发财的隐隐的兴奋。做煎饼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不肯放过这近在眼前的冲动主顾,将做煎饼这一行当的大好前程,卖力地吹嘘了一番,以致让父亲坚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人家不会低价转卖这台机器,非得用它再挣上几万块不可。
  于是,在将我们家牛棚简单改造一番后,让全村人都瞧着稀奇的二手煎饼机器,就进驻了我们家。父亲自此也跟卖豆腐的狗剩、卖馒头的半熟儿、卖烧饼的王瘸子一样,成了一个“卖煎饼的”。
  日夜轰鸣的一台煎饼机,就这样让昔日宁静的庭院,忽然间变得喧哗起来。父亲这个每天在门楼下安静编筐的人,脾气开始暴躁。他看见姐姐晾晒在绳条上的衣服便觉得烦躁,想他已经忙得饭都吃不上了,姐姐竟然还有闲暇天天洗衣服!于是他不由分说,便将所有衣服都拽下来,一下子扔到墙外去。或者,在母亲抱怨面和水的比例添加不均的时候,他端起一大盆刚刚和好的面糊,哗啦一声全泼到地上。再或,他急匆匆进房间来取面粉,无意中看见我没有学习,立刻将我摆了书本的圆桌一脚踹翻在地。父亲这股飓风,当然从来不会负责收拾现场,他只负责破坏。常常是姐姐自己跑到门外去,将衣服捡起来,而后在夜晚父亲不会注意的时候,再一一清洗干净。那倒掉的面糊,是母亲红肿着双眼,打扫进猪食槽里去的。我呢,自然是吓尿了裤子,却坐在湿漉漉的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只侧耳倾听着院子里机器的轰鸣,并从中细细辨认着父亲的脚步声,有没有和缓一些,或者他给母亲下达命令的声音,是不是还那样地粗暴。我的裤子散发着一股尿骚的味道,那尿还顺着双腿滴答滴答流到了脚边,于是砖铺的地面上,就有了一小片地图,一只蚂蚁循迹爬了过来,又费力地想要爬出去,却不小心滑倒了,四仰八叉地陷在那一小片“沼泽地”里。我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只尴尬倒霉的蚂蚁。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到底还是希望父亲做的煎饼,可以挣到很多很多钱。所以每天晚上,当父母为了做够第二天到外村去卖的煎饼,熬夜到很晚的时候,我也跟着失眠,在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中,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并为或许不知何时就会在深夜里炸响的争吵声,惶恐焦虑,一直到轰鸣声不知何时歇了,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夜空,漏下一小片月光在我的床前。我枕着静谧又混杂着不安的月光,终于睡过去了。
  这样的睡眠,当然是短暂的。我早早地就醒过来,躺在床上听父母在院子里忙碌的声音。我依然是假装睡着了,不敢在这样安静的清晨,多余地站在父母面前,让他们因为困倦而将无名之火发泄到我的身上。
  夏天的早晨,有水洗过一样的清凉,暑气还没有蒸腾上来,知了也尚未开始鸣叫,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除了父母和姐姐搬运煎饼到地排车上的声音。父亲即将去邻近的几个村子里,像卖豆腐的、卖馒头的一样,走街串巷叫喊,或许半天,或许一天,总之他是要在外面待着的。
  想到父亲即将离家,我便觉得身体哗啦一声松懈下来,好像这个偌大的院子即将属于我一个人,我可以尽情地在院子里跳绳,踢毽子,招呼伙伴们来丢沙包,哪怕将鸡赶得满地飞,鸡屎落在了香台上,我也不必担心;因为我有的是时间,在父亲回来以前,将“犯罪现场”清理干净。至于父亲在邻村怎样声嘶力竭地叫卖,带去的一军用水壶的热水是否够喝,饿了除了啃咸菜疙瘩和煎饼,能不能吃上点别的热乎乎的饭菜,暂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只想享受父亲不在、母亲也无需坐在煎饼机前不停叠煎饼的片刻安闲。就像一只知了,躲在盛夏正午的梧桐树叶间,悄无声息地小憩。
  我在这片刻的安闲中,觉得生命是快乐的,幸福的。我因这份短暂的快乐与幸福,选择忘记所有生活给予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