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牧场是寂静的，当一颗心寂静的时候，可以感受一棵棵花草的秘语。这是我十六岁那年，在瓦房牧场替朝格吉乐图姨父放牛时破译的秘密。
　　十六岁那年暑假，朝格吉乐图姨父的父亲患病需要去医院治疗，姨妈知道我曾经帮助姨父放过牛，就找我到瓦房牧场姨父搭建的牛窝铺去放牛。牛群大小牛总数在百八十头左右，牧场方圆十几万亩，我基本熟悉放牧的方法，四个方向轮流放，是为了牧场里的草休养生息。看住头牛和要下犊的母牛，在牧场的四个方向轮流放就行。看住牛群里的一只头牛，它不乱跑，别的牛就会老老实实吃草。看住要下犊的母牛，防止母牛下犊时难产，遇上母牛难产要及时告诉家里人，其余时间就是我一个人的。将牛群赶出圈围的栅栏后，最好选一个视野开阔的草坡，高坡上狼毒花除外，狼毒花有毒刺，别说躺在上面了，路过的牛群都躲得远远的。萨日朗、野菊花、鸽子花等各种野花盛开，躺在上面，看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飘过，花草的芳香簇拥着我。草丛是万万不可以去躺卧的，特别是有一种叫碱草的草，茂盛的草丛像千军万马的战阵，亿万杆刀枪剑戟，如果躺卧在上面，锋利的草尖会穿透衣服刺伤皮肤。牛群就在草坡附近，我不能酣然入睡，一觉醒来，牛群会四散而去，跑出瓦房牧场，散落在灌木丛中，我会沿着牛蹄印一只一只寻找，打头的牛如果顺风闻到庄稼地的香味，大部分牛群会跟着它走，不一会一大片庄稼地会被糟蹋完，庄稼地主人会找朝格吉乐图姨父索赔，这样的事情我没让它发生。
　　牛群静静地在吃草时，我会站在把牛群揽入视野范围之内的草坡上看云，看云会乏味的，那就听草丛里拥挤在一起的各种花草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它们时而庄重，时而嬉戏，庄重时闭口不言。花草们的世界多么纯洁，该爱时就爱，风不是旁观者，风试着搭讪，风和花草们交头接耳，尘世外的情爱风破译着。那声音里有花草籽坠落时极轻极轻的声音，临别的寄语轻得只有风能听得到，草叶能听得到，迎风时我的耳际借助风也能感知。花草的语言蝴蝶和蜜蜂也能听得懂，萨日朗、野菊花、鸽子花等各种野花绽放，蝴蝶和蜜蜂流连在花丛里，蜜语哝哝，花丛中间生长的野草被冷落，借风传话，风迟迟不应答。牛群听不懂花草的语言，牛群在不远处吃草，花草们停止交谈。草香顺着一阵风向牛群吹去，草香泄露了一片肥美草丛的秘密，头牛哞哞呼叫着牛群，牛群随着头牛走了过来，在硕大的牛蹄的踩踏下，花草们疼痛的尖叫声没有谁会理会，蜂蝶飞向远方。被踩踏倒伏的草，折断的花，很快会枯萎，一场雨过后，鹅黄的草芽会从草的根部冒出来，花籽很快会萌芽，借助一阵风的爱抚，瓦房牧场又会繁花似锦，绿草如茵。
　　牛群归圈了，木栅栏圈围着牛群，牛群趴卧着反刍，反刍的牛群是不会咩咩叫的。夕阳的余晖隐没于花草丛中，月亮很快就会升上来。月光洒落在草尖上，草尖上像镀了一层银箔，又不能回收。虫声此起彼伏，随着风忽远忽近，盖过了牛群的反刍声。半夜，牛窝铺有些潮湿，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牛窝铺的门，虫声猛然挤进了牛窝铺，月光也拥进来。我在牛窝铺外点燃一堆篝火，篝火熊熊燃烧着，四周的虫儿们聚拢过来，它们好像知道我孤身一人，这夜晚的原野是它们的世界，它们一点也不害怕我，冲撞着我，我只得离篝火稍远一些，离这些虫儿们远一点。感觉鞋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月光下的草尖上凝结着一串串晶莹的露珠，我发财了，这一串串晶莹的露珠仿若是一串串珍珠，我一个人采撷不过来。月光把月亮分装在一滴滴露珠里，每一滴露珠里都辉映着一轮圆月，每一轮圆月里都有一座月宫，每一座月宫里都住着一位美丽的嫦娥仙子。多么美的月色！多么美的瓦房牧场！瓦房牧场有那么多美丽的神话，为了这么多美丽的神话，我不能去瓦房牧场走动，让这些美丽的神话装饰月光下的瓦房牧场。
　　搭牛窝铺的地方首先得临近河边或者在附近有一处水洼，朝格吉乐图姨父挖的水井已经很长时间了，水井一般十天左右就得换地方，时间长了蚊蝇会在井水里面产卵。挖井一般挑水草稀疏表层黑土层的地方，挖到水层是沙质土层，这样水井不会坍塌，底层沙质土壤水质非常甘甜。挖好水井后，找来修剪好的榆木枝杈，围在水井的四周，防止牛群来河边喝水时把井水趟浑。朝格吉乐图姨父放牛的时候，一般白天简单吃点干粮，做晚饭时炖点好菜，一个人温上一杯纯粮小烧，有滋有味地边吃边喝，一个是解除白天的疲劳，一个是抵御夜晚风露的潮湿。酒过三巡后，朝格吉乐图姨父很快会进入甜甜的梦乡。我放牧时，也不会喝酒，吃过晚饭后，就是漫长的黑夜，偌大的瓦房牧场就我一个人，瓦房牧场上白天交头接耳的花草们已经熟睡，过了春天在河水里的青蛙蛙鼓不再敲响，花草丛里蟋蟀、蚱蜢、蝈蝈，蝼蛄组成盛大的乐队，唧唧……咕咕……吱吱……喳喳……不知疲倦地演奏着，分不清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谁是主唱谁是和声，牧场的草丛里虫儿们的出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晨曦逐渐退场谢幕。这样的乐队流行亿万年了，这样美妙的乐谱存在一万年了，短短的几天里我根本翻译不出乐谱，星星的大幕下听众只有我一人。索性就走到水井边，星星落在井水里，伸手就可以抚摸星星，我可以在井水里指认牵牛星和织女星，宽阔的银河倒映在井水里，在井水里没有看到鹊桥，牛郎和织女在井水里多么冰凉，星星和星星交谈我听不到，想到小人书里牛郎和织女的结局，心里好失落，我突然恨起了王母娘娘来。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我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星空簇拥着瓦房牧场，瓦房牧场夜晚的虫声拥抱着我。
　　太阳升起的时候，还没等我醒来，朝格吉乐图姨父回到牛窝铺，解开圈围牛群的栅栏门，牛群很快走向远方，我的心里始终在破译瓦房牧场每一棵花草有关的语言。在我心里瓦房牧场的草色还有另一种境界的，这是我多年后经历过的。
　　一头黑花耕牛被榆木栅栏拦在了院子外面，它的眼睛里是长势茂盛的曼陀罗，黄色的花蕾，像撑开的伞一样的叶片。这时曼陀罗还没有结籽粒，虽然长势茂盛，黑花耕牛根本不喜欢它们。它刚刚在水草丰美的河边吃完草饮饱水，自己慢悠悠回来了。进不去榆木木栅栏围成的院子，黑花耕牛就贴着榆木栅栏趴在曼陀罗的阴影里，它在草色的包围中眯着眼反刍着。榆木栅栏有一处是用柳条编制的篱笆门，篱笆门用绳子紧紧系着，通向里面茅草屋的是一条石板路，石板路上长满青苔。门帘子是父亲用芦苇秆编制而成，透过芦苇门帘向外望去，满眼都被绿色填充，特别是通向院子长满青苔的石板路，把茅草屋上的绿和园子里的绿连接起来。那时我还没有读过刘禹锡的《陋室铭》，对这些绿没有深刻的体会。
　　茅草屋是用河岸上挖出的草筏子垒起来的，草籽在春夏的雨中萌芽破土，没有节制地疯狂生长着。茅草屋的屋顶在每年的春天，套上黑花耕牛在河岸上拉回的碱土，掺上稻草闷了三天，泡好后仔仔细细抹了一遍。几场雨以后狗尾草还是像变戏法似的快速生长，孩子们管结了籽的狗尾草叫巴拉狗子。趁大人不在家，小孩子们偷着爬上茅草屋采巴拉狗子草，折两根木棍，在空地上用小石头把木棍砸进土里，用细线绳系在两边。将巴拉狗子草放在线绳的两边，两个人用小石头匀速锯动木棍，两边的巴拉狗子草被石头锯到中间，谁的巴拉狗子草先掉下来，谁就败了。大多时间，大人牵着黑花耕牛到地里干活，我一个人在家看家。家里仅有的几本小人书很快就被我看完。这时我走出茅草屋，打开菜园子的篱笆门，走上菜畦，摘还没长成的紫茄包，待红还青的柿子，顶着花的黄瓜……一阵一阵的花香和草香随着微风吹来，伴随着知了的鸣叫。
　　在瓦房牧场太阳刚刚升起时，牛群刚刚赶过草坡，草浪就从草坡顺势滚了下来，里面夹杂着各种野花和花草的籽粒，这是风的战果，那些坠落的花草籽粒来年生长出来，依然会助长风的威仪。我顺着风跑，草浪替风追赶着我，花香也追赶着我，最后我被草浪淹没。牛群拯救了我，吃饱了的牛们才不在乎草浪的侵袭，它们甩着头摇着尾，欢快地哞叫着。我躲在牛群里，草浪被牛群抵挡着，牛群好奇地望着我，这片草原是它们的，我只是一个牧人。牛群趴晌时，选择山坡的背风处，不管是大牛小牛齐刷刷趴在地上反刍，牛群趴晌反刍时，整个牛群没有一个牛走动和哞叫。我在河滩边拨开一丛草，挖一个水坑，取水生火做饭，那点烟火很快就被草浪吸收，我不知道的是我一边吃饭一边也把草色也吃了，只是那时吃进草色的我，一点也没有产生诗意。有半个春季，整个夏季和大半个秋季，我在瓦房牧场随着牛群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在靠近河滩边挖一个水井，几天以后蚊蝇会在水井里面产卵，还得换一处河滩边挖水井，水坑很快又被草浪淹没。
　　黑花耕牛在瓦房牧场丢失后，牛群也渐渐散去了，曾经草浪翻滚的山坡黄沙漫漫，听不到牛群此起彼伏的哞叫声。我在沙坡上面栽植锦鸡儿，我叫它老虎刺，锦鸡儿特别好成活，成活后的锦鸡儿到了秋天满身是刺，牛羊不喜欢啃食。特别是锦鸡儿像豆荚状黑色的籽粒，在秋风中炸裂，洒满沙坡，一场雪覆盖上沙坡，这些锦鸡儿的籽粒要安睡一冬。等一场春雨，它们就会破土而出，锦鸡儿不知不觉就会向周围的沙坡蔓延。
　　我等待秋天锦鸡儿豆荚状黑色的籽粒成熟，等待的过程中我会时常去长满锦鸡儿的坡上，驱赶不小心走入锦鸡儿丛中的牛羊。管护牛羊在洼坑处是看不到的。洼坑处积聚腐烂的草木，土质肥沃，锦鸡儿长势茂盛，郁郁葱葱，人和牛羊在里面根本寻觅不到。那就拨开长势茂盛的锦鸡儿，爬上高坡，放眼远望。一簇簇的锦鸡儿正是花期，花期的锦鸡儿开金黄色的小花，每一簇锦鸡儿丛都是一个小世界，小世界里无数的锦鸡儿小黄花簇拥在一起，每一簇锦鸡儿丛就是一个花团。亿万个花团拥挤在瓦房牧场曾经的沙坡上。我喜欢这样的拥挤，微风一吹，阵阵花香袭来，千万只翩飞的蜂蝶，成了花海的主人，阵阵花香一下子就陶醉了我。若隐若现的绿色属于点缀，绿色的耐得住寂寞，学会等待。
　　等待籽粒成熟花期过去，蜂蝶飞走，锦鸡儿籽粒成熟后，一簇簇的锦鸡儿向周围的沙坡延伸，碧绿的锦鸡儿丛和黄沙漫漫的沙坡较量着，碧绿一定成为瓦房牧场的全部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