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30多年过去了。那年月,早已发黄,早被时光夹入影集。
那年的夏天,大胡子老梁一身“邮政绿”,骑着一辆加重自行车匆匆而来。
在村口高坡上,老梁将一张红色纸片摇得呼呼响,大声喊道,“老顾,你家大相公录取通知书来了!”相公,我们这一带喊读过书的后生为相公,以示尊崇。
坡下白水田里,弯成一张弓栽秧的父亲,赶紧直起腰,沾满泥水的两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其实,裤子上也干净不了多少。
由于喜极,跑得飞快,没料到一阵风刮来,头上的草帽被吹进田里,父亲慌忙捡起来,将湿漉漉的帽子扣在头顶。
父亲哆嗦着接过通知书。薄薄的纸片,短短的几行字。翻来覆去,他看了又看,无非就是我被省城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
父亲要留老梁吃饭,老梁摆摆手,他还要到别的庄子跑信。父亲没法,到村口赊了一包烟硬塞给老梁,哪能让人家白跑呢,况且是喜报。
喜报到,一村子的欢笑。乡邻们都向我家投来羡慕的眼光。
啧啧,多少年了,终于有伢考取啦,跳出农门了;以后就是国家干部,吃皇粮,月月有,风不吹日不晒了。然而我高兴不起来,心高气傲的我,苦着脸。
我的中考分数,比县里重点高中还高几十分呢。一张中专录取通知书的飞来,也就意味着我梦寐以求的大学梦难圆了。
灶下,火光中,父亲为母亲煎着药,药香氤氲。满脸歉疚的他,没有拿言语劝我。
父亲的沉默,却让我听出了满腔的祈求:大伢,你是长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们,他们也要读书呢!
上学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母亲撑着病恹恹的身子,忙着为我准备新鞋新衣、新棉被,一屋子棉花的味道。
父亲找来他结婚时的一口老木箱,请漆匠走了一遍黄漆,斑驳的老木箱,顿时粉妆玉琢起来。
家里对我空前客气起来,我成了闲人。
妹妹双手飞舞着洗麻、剥麻,小弟追撵着偷食场院稻谷的野雀。黑狗保持着坐姿,目光里尽是敬畏。
上中专好啊,每月都有十几块钱的生活补贴,基本不花家里什么钱,四年就省下一大笔开支呢。
可是,可是,报名费、书本费、学杂费是要交的,第一学期是65元。这是一笔很大的费用。
父亲拉开抽屉盒,清理了一下纸币、硬币,仅有3.6元,硬币忽略不计,尚差61.4元。
阴云从他脸上爬出来。之后,希望又在他脸上郁郁葱葱着。
他丢了一天工,先是去邻近的舅家,接着去镇上的姨家,之后又去了几家有点来往的亲戚。天擦黑,他垂头丧气地回来。
夜黑沉沉的,灯光暗淡、凝滞。大片的烟雾包裹着父亲,父亲的脸在一支烟的燃烧中若隐若现。
母亲的情绪在生长,嘟哝道,什么亲戚,关键时候都不帮一下?
父亲说,也不能怪他们,去年向姨夫家借的医药费,还没还呢,他舅家的大女儿,下个月结婚,要办嫁妆,手头也紧。
父亲、母亲无语对坐着,一屋子的惆怅。
院子里的黑狗旺旺两声。有人上门了。
是隔壁的根林叔,头发两边分。他在镇上上班,是满庄子里唯一拿工资的。父亲赶紧用衣袖将板凳擦了又擦。
根林叔瞅了我好几眼,又盯着满墙奖状的土墙看。
大侄子有出息,好样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根林叔掏出钞票,摊平在桌上。
母亲要去灶下烧茶,被他制止了,根林叔将话丢下来,他说要去镇上值夜班。
大侄子考上,也不言语一声,请我喝杯酒。村后竹贵叔的声音撞进来。父亲满脸笑容,慌忙赔罪,一定请,一定请。
竹贵叔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角票,堆在桌上。
门又吱呀一声响了,隔壁的凤奶拄着拐杖颤巍巍而来,围兜鼓鼓囊囊的。几个鸡蛋,说是换了钱给伢子买纸笔的。凤奶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我心头颤了一下。
灯光踉跄着。菊花婶的进门,让母亲僵住了。她与我母亲有仇,平时两人见了面,都是绕着田埂走。菊花婶摸出一个布包说道,这些都是我平时攒下来的,莫嫌少。
我觉察到母亲脸上的惊愕悄无声音地放下了,她拽过凳子让菊花婶坐下。
越来越多的邻居来了,一屋子的灯光奔涌。我觉得眼睛有些异样。
学费还有些缺口,家里将半架子猪卖了,又将几包晒干的口粮拖到粮站出售,终于凑齐了全部的学费。
父亲轻舒一口气。
萤火虫提来将显的黎明,第五天清晨,我和父亲上路了。
父亲在前我在后。父亲挑着我的行李铺盖,一头是被子,一头是木箱。
在村口高坡上,我向浮动在暗影里的村庄回望,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