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在稻穗上不语。一头老牛，蹄脚扫过。露珠被惊醒，滚落。那枝头的鸥鹭，在这浓厚而洁白的清晨，放声高歌。
　　老牛的缰绳，拽在一只瘦长的手上，这是一个瘦弱的男孩，靴上沾满了湿漉漉的花蕊，黄色的粉末状，还有嫩嫩的断草和冰凉的泥土。
　　不远处对面的田埂上，还有个牵牛的女孩，右手拿着一本语文课本，“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甜美的声音和着鸟鸣，透过朝雾，刺穿了被浓雾锁住的天空。
　　与老牛漫步，与那个跟我一样放牛的女孩漫步，在每一个清晨，在这片肥沃的田地上。
　　明晃晃的水田里或金灿灿的稻田间，一个个缓慢移动的黑点，那是些忙碌的农人。母亲趿着一双拖鞋，温柔的身影渐渐走近了我的世界。那是我们生产队公共的晒稻场，每家每户抢了一小块稻场，趁着天晴，抓紧时间将稻子晒干。这是我第一次帮父母做事（只负责看稻子），很是陌生。隔壁的那个小脚老人，总是在每次翻好稻子之后，用她那秃头的条把，偷偷扫走原本属于我家的一大捧稻子，然后，又颤巍巍地，装模作样地到树荫下或是装满稻草的生产队屋里休息。
　　母亲走近了，阳光下，她走近我的身边，摸摸我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翻铲一遍稻子，又匆匆离去。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走过孙家沟，走向赶水畈。
　　母亲的身影，带着我幼小的心灵，在那片人影绰绰的水田间，胆战心惊地散步。
　　鸟鸣啁啾，山涧发出清脆的音调。悠扬的山风拂过，远处岩壁上的树木发出如浪涛般的声响。近处，在那布满青苔的湿漉漉的石缝中，一只田鸡慢腾腾地爬过。
　　父亲挥刀砍断横斜的枝杈，熟练地整理着一大堆树枝。不大会儿工夫，杂乱的树枝就整整齐齐，顺顺溜溜，服服帖帖。接着，随手在旁边砍一根可捆柴火的老棘条，用左脚踩在中间，左手固定住树枝，右手四根手指撩起老棘条的头部，不断旋转，搓上劲后顺势一折，头部就会自动绕成一个环。再将这根老棘条从那摆放整齐的一堆树枝底下缝中间穿过，接着再将根部的那一头穿过圆环，用力拉紧，用脚一蹬，跺上几跺，捆扎紧后再绕结锁紧。两捆柴火足有一百六七十斤，最后用扁担挑起，沿着陡峭迂回的山路稳健而下。
　　我则紧随其后，驮着一根父亲特地为我选的细长木棍，一步三滑，跌跌撞撞。
　　天上有流云和飞鸟，路边有野花和茂盛的青草，还有忽然蹿出的小蛇和山鸡。
　　多年之后，我也将这理解为漫步。在这老家对面的山间，父亲一直在我的前头，永远是挺直的脊梁。
　　如今的老家，那片天地一年四季不断地变幻着色彩，对面的那片高山，永远是翠绿或是深绿，且比以前更加繁茂。那块巨大的岩壁上的几棵松树，我幼时站在家门口，把它想象成一条大黑狗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是那样的形状，只是更加威武雄壮了！
　　那年初夏，我携妻儿回老家，蹚过那条河，走向那座山。路边杂草有一人多深，山脚的梯田已是一片片竹林。小子兴奋地东跳西跑，跨小沟，跳田埂，爬山路，拽野花。到达山腰时，看见父亲正佝偻着身子清除自己栽种的杉木林间的杂树杂草。旁边一堆烟火上架着水壶，水壶盖突突地跳着。
　　透过烟雾，回望山下的那片田野，沟塘，远处的一排村庄。此刻，这一切正被这初夏的阳光暖暖地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