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海

　　当村庄整个轮廓扑进眼帘的一刹那，我惊诧不已——这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吗?

　　白雾从树根间的岩缝里吐出，在山腰织成玉带。四周汹涌的山峰将她揽在怀里，一幢幢欧式洋楼、别墅，沿山脚逶迤铺陈。村庄很安宁，老人们待在家里，屋外是烟雨茫茫的世界。

　　“我的桃花源啊……”我在心底轻呼道。虽然物是人非，我却感到莫名的亲切。

　　我对这个村子的怀念，源于一场邂逅。

　　当年，我是误入“桃花林”的。屈指数来，其间横亘着四十年的时光。那年年关将近，我们几个愣头青去江坝卖过年鱼。吃罢早中饭，沿平原边缘一路东行，晌午过后，便见一带远山横在南面的天际。大家兴奋起来——山的那边就是家。

　　几个傻小子谁都不知道“望山走倒马”的谚语，谁都不明白“饱带干粮”“远路无轻担”的含义。脚步越来越沉，路越走越长，糟糕的是我们几人从未走过这条路。爬上芦塘岭时，已是上灯时分。山峰越来越黑，怪兽般挤压过来。下山的岔道又多，只好硬着头皮选大路走。幸好我们猜对了所有的“选择题”，终于遇上了一村灯火。

　　村口立着一间土坯房，堂屋中间的火盆旁围着一圈孩子，我们三个人冒失地进了门。扎羊角辫的女孩像是他们的首领，她朝我们笑了笑，便点亮灯笼说：“走，接财神去。”其时，进来了一位慈祥的老人，用亲切的口吻说：“饿了吧?天冷，烤烤火再说。”他把我们几个当成了自家的孩子了，一股暖流从我的心底涌出。

　　那是一个香甜温馨的夜，热茶、火盆、甜酒、肉丝豆丝面、芝麻花生糖……临别时，年轻的婶娘说：“山不转路转啊，缘分。”这一切，刻骨铭心，温暖了我的岁月与人生……

　　风又冷又硬，我却在离村的路口站了许久。月亮起山了，淡淡的清辉中，山色迷蒙;山脚下，一串“珍珠项链”和孩子们的灯笼也很迷蒙;童谣隐隐约约地飘来：“打灯笼，走高跷，迎来财神满村跑……”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这个山里的村庄叫叶村。这是一个古村落，四周一圈青山，盛产桐籽、木籽、芝麻等大宗土特产，中间一片平旷黑土地，又是天然粮仓，因此富甲一方，赫赫有名的叶家堡子就是此地。咸丰年间，江南一带土匪蜂起，多路土匪联手血洗叶家堡子,五百余人的叶氏住民无一幸免。现在，村庄几十户人家，大多是江北移民，无一叶姓。为了纪念这起血案，人们便把村庄取名叶村。

　　我独自来到村口，记忆深处的土坯房不见了，原址上已修了花坛，清一色的满天星开着白色小花，一朵挨着一朵，花球连着花球。近看，如同繁星满天，朦朦胧胧;远望，又仿佛清晨云雾傍晚烟霞。我在百度里了解到：满天星的花语是思念、清纯、梦境与真心喜欢。如此看来，我的心中早已盛开着这诗意的花朵——我常在有月或无月的晚上梦见这片热土，梦见满屋的笑脸，梦见火盆、甜酒、芝麻花生糖……梦见那甜蜜与温馨的气息黏在童谣上飘飘忽忽，一飘就是几十年：“姐姐大，弟弟小，弟弟穿姐花棉袄，逗得财神哈哈笑……”

　　漫步在村头巷尾，一幅长卷徐徐展开：路旁的洗澡花、月季、雏菊、牡丹连绵不绝，墙头爬满了喇叭花、红玫瑰;正赶上第一波花期，香气格外浓郁，直往心肺里钻。

　　在村庄的墙壁上，我见到了许多“老朋友”：蓑衣、斗笠、煤油灯，还见到了水车、水牛和水井……我朝它们点头，微笑，而它们却默默无语，只顾把我的思绪拽往岁月深处……

　　哇塞，我还遇上许多孩子!他们在跳绳，滚铁环，荡秋千，做游戏……我朝孩子们微笑，为他们鼓掌，喝彩……身旁的好友轻声道：“你咋了?这只是壁画啊。”我如梦初醒，怅然若失。

　　凉亭里坐着一位老人，白发银须，他双手支起拐杖，手背支着下巴。

　　“……八十六……”

　　“老伯，您在数什么?”

　　“黄胡蝶。”老伯望了望满树的黄叶道。他的幽默睿智与雅致让我肃然起敬。我同他交谈起来，他说：这里原是所学校，现在成了凉亭，我在这里教了一辈子书……我问起了村口的土坯房，问起了那一家子，老人说：进城啦。

　　雨停了，不远处，年轻的村支书动情地唱着写在墙上的童谣：“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铺满塘，七月莲蓬结莲子，八月桂花万里香，……”

　　老伯直起身子，丢下拐杖，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噢，孩子们回家啦。”他喃喃地说。

　　是的，老伯。孩子们会回家的，童谣也会从墙上飘下来，融入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