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初夏，我路过老家，忍不住下车看看。怀念需要机遇。如果义无反顾，我可以无数次来到这座公路边的老楼，但现实会狠狠地扬起一把沙子，把我的眼睛磨得生痛。从公路上走下来，逼仄的斜坡让我忍不住小跑起来。快八十岁的外婆是怎样在这个斜坡上行走的呢？当我设身处地为她着想，才会觉得自己是多么的粗心和愚蠢。
　　下了斜坡，转弯处就是从前的菜园和花园。一片荒芜。桃树、梨树、杏树早已被砍伐，像抹去了心头的一片绿荫。那些果实累累、欢笑的画面被淡去了色彩，眼前杂乱无章的绿狠狠地把一切涂抹覆盖。原野在工厂的高墙之外，我的目光越不过高高的围墙，只好在这块小小的天地里游移。菜地里的荒草参差不齐，有的开出了小小的花。荒草在肆无忌惮中依稀现出菜畦模糊的分界线。或许是有些蔬菜的缘故吧，种子落在地里，自然生长，此时低于荒草，寻得一点阳光雨露；野性的草，倔强地长出了不同寻常的姿态。茅棚倒了，水泥砖随意倒在一起，石棉瓦松松地覆于其上，像是要遮挡些什么。杂草毫不介意地在这些缝隙里钻出，洋洋得意。绿色，此时此地以一种野性的态度，在漫长的时光里，一下下掩埋了厚重的过往。
　　压水井的水池和排水沟里布满了苔藓，长久无人使用了。这个水池是外婆自己砌的，她总是擅长将自己的智慧运用于生活的点滴。水池下巧妙的排水设计不逊色于一项复杂的工程。外婆不需要图纸，她在心里就完成了整个规划并付之于行动。她为这项工程忙活了好几天。我想，待到完工后，尤其是看到水在水池里慢慢完成一个循环，顺从地沿着排水管流淌出去，流到她砌好的一个化粪池里的时候，她定是有些得意，这毕竟是她自己的劳动成果。一个农村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在这样的小天地里，完成了复杂的生态系统循环工程。我常想如果外婆接受了更高等教育，她定会做出很多成就来。只可惜她少时读书不多就早早出嫁了，即使如此，她仍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勤劳能干，赢得别人的称赞。她当妇女队长，村委会会计。进省城开会，她成了村里人人敬仰的老人。
　　水泥走廊上的苔藓蔓延到了墙边，墙壁已看不见昔日的颜色。透过老式的玻璃窗，能看见屋内的一些杂物，外婆的相片挂在内墙上，眼睛看向窗外，此刻，仿佛是在默默地注视着我。我的头碰到了冰冷的窗棂，想凑上前再看仔细一点，可惜屋内的光线黯淡。
　　老楼早已无人居住了。走廊的一头是我曾经的家，木门上满是时光雕刻的痕迹。父母从乡村搬到城镇，从一无所有到建起这栋小楼，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没有电，只能点蜡烛；没有床，水泥地上打地铺。母亲把最好的年华交给了岁月，靠卖鱼、卖水果、修车这些体力活想方设法挣一点辛苦钱。楼建好后没几年，因为父亲工作的调动，我们又搬走了。在父亲的工作地，我们一住又是十多年。这座楼房从此被抛出了我们的生活，只是每年来看望外婆的时候，才会顺便看看曾经和过往。
　　有很长一段时间，外婆一个人住在老楼里。她将一间大房间隔成几个小厢房，并将它们租出去，随着租客的入住，老楼也曾热闹了一阵子。后来，镇上的出租房越来越多，人们更愿意选择舒适方便的房子，租客一户户地搬走后，老楼再一次只属于外婆一个人的空间。她继续挖菜畦、种菜、挖排水沟，好像人来人往与她无关。她会留在老楼里，有着永远不会被打破的生活规律，直到走到时光的尽头。
　　外婆走后，人去楼空，老楼和屋后的菜园一起荒芜成过往。苔藓像时间落下的灰尘，尘封住老楼表面的一切。草占领了屋后的小园，发达的根系和顽强的生命力轻而易举地挤走了那些脆弱的蔬菜，宣告着荒凉和孤寂的再一次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