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里总横着一根扁担，压得我脊背生疼。而山林深处那处永不干涸的泉眼，像只含泪的眸子，倒映着我和姐姐挑水时蹒跚的倒影。
　　父母开始跟着工程队辗转他乡四处揽活的那年，十二岁的姐姐接过了母亲磨得发亮的楠木扁担。每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或炊烟四起的傍晚，姐姐和我担着的铁皮水桶磕在青石板上，脆响，或是惊醒檐下的麻雀，或是惊扰了池塘里的青蛙，惹得它们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姐姐穿着草鞋，走得总是比我快三拍，可每在转角处，她总要放慢脚步，让两串水花声在蜿蜒山路上保持着某种隐秘的呼应。
　　“阿妹，扁担要像柳条那样弯着，那样肩头才不容易受伤。”姐姐的手覆在我磨出血痕的肩上，将母亲留下的粗布垫巾又裹紧几分。可每当我倔强地挺直腰板，铁桶里漾出的水珠便洇湿了裤脚，在黄泥路上留下蜿蜒的泪痕。那些坐在老榕树下纳鞋底的妇人总笑我泼水的模样，说这水要是浇了菜畦，能养出十亩青菜。姐姐便攥紧我颤抖的手，将扁担换到另一侧肩头，让山风裹走那些刺耳的调笑。
　　雨季来临时，泉眼边的青苔格外滑腻。那天我看着姐姐在泥泞里摔碎水桶，散落的杉木板像折断的蝶翼。她跪在狼藉的杉木板前摸索散落的铜箍，指节被毛刺划得鲜血淋漓，还笑着鼓励我好好读书。那晚，朦胧的月光漫过窗棂时，我听见阁楼上传来压抑的啜泣。不久后，我发现姐姐藏在瓦瓮里的录取通知书，那边角蜷成苍白的蝶，而姐姐，已随表姐外出打工。
　　当姐姐的汇款单翻山越岭而来，父亲抡起铁镐的姿势像在挖掘时光的断层——我家在打一口水井。十八米深的井底传来空洞的回响时，舅舅忽然红了眼眶：“这深度，够打到阿姐在东莞流的泪了。”第一桶井水泛着铁腥味，母亲却喝得酣畅，仿佛饮下整个旱季的云。
　　今年清明返乡，见老井边生满青萍，心底竟有些不甘和失落，姐姐当年为了这一口井，赔上了前程，如今，这井，却荒废了。姐姐蹲在自来水龙头前浣洗衣衫，腕间的银镯与不锈钢管碰撞出清越的声响。屯里新铺的水泥路早掩了当年洒水的痕迹，唯有她鬓角早生的华发，还记着那些在晨雾中蒸发的年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