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读书，偶得韩愈一首《题榴花》：“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想起明代程羽文在《百花历》中亦写道：“五月榴花照眼，萱比乡，夜合始交，檐卜有香，锦葵开，山丹颖。”可见榴花是五月最重要的花事。
　　绿绿暗暗的叶叶枝枝上，榴花挂满枝头，或一朵，或两朵对生，或一簇，远看像一团团小火焰，明亮照眼，蹙蹙生红，明光似火。钟形的花萼上裂开六瓣，长出或红，或橙，或黄，或白的花瓣，花瓣褶皱，如同少女的裙裾，随着风飘荡。待花朵谢后，待花期过了，肉质的花萼就长成石榴。
　　她还有许多美丽的名字：安石榴，丹若，若榴，山力叶……
　　见过最老的石榴树是在陕西临潼。华清池边，几株古老的石榴树，每株皆有五六米之高，树干遒劲古朴，树皮斑驳发白，撑开无数细小的枝桠，稀疏却劲朗。传说这正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石榴。晋代张华《博物志》中记载：汉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国，故名安石榴。唐代元稹也在《感石榴二十韵》吟诵：何年安石国，万里贡榴花；迢递河源道，因依汉使槎。
　　细算来，石榴树已有两千多岁了，多少王朝兴亡，人事更替，它们依然鲜活，依然敞亮，想到此，我对石榴树漫长的生命产生无限的敬意。或因石榴长寿，而其花朵红火，果实多子，也让它与生命繁衍的寓意紧紧联系在一起。
　　家乡潮汕地区，石榴树亦称为红花，几乎每家每户都有栽种。每当祭祀、嫁娶、添丁时，红花必是重要的角色，为丰富而隆重的祭品画上点睛的一笔。人们将一朵朵青翠浓密的石榴枝叶摘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插在已经煮熟的鹅鸭横平的脖子上，末端偶尔还会带着一朵橙红色的石榴花，远远看去像口中吐出的一朵朵红莲花。石榴寓意避邪趋吉、祥瑞安康，包含当地人对神明朴素却无上的敬意，以此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
　　然而，现世并非总是这般安稳美好。一次，与一位老作家窗前对坐闲谈，窗外恰好一株石榴树。时序五月，石榴花开得红了天，龙舟水连绵不断，地上片片被打落的石榴花裹着泥沙，零落成泥碾作尘。很快，雨停了，望着满树水滴晶莹的石榴花，记忆的河流滚滚而来，老作家陷入沉思，继而讲起了他的少年往事。
　　那是一座位于大陆南端的海边村庄，红砖砌成的庭院中，有一株爷爷种下的石榴树。几十年岁月，石榴遒劲斑驳，树干如蛇弯曲盘绕，却年年挂果。石榴成熟时节，庭院便如挂满小小的红灯笼。果树下，爷爷躺在摇椅上以石榴为谜底自制灯谜供孙儿猜，一排排，一对对，排列整齐，鲜红剔透，饱满欲滴的石榴籽，吃得孩童满嘴溜汁。笑声传到远处的小河，小河泛起波浪，传到广袤的稻田，稻穗迎风摇曳，一幅恬淡安然的农家生活图景。
　　然而，那座远至天涯海角的村庄亦被卷入时代巨浪。风狂雨骤，惊涛拍岸，一夜之间，石榴树被砍了，爷爷走了，少年离开家乡，远赴省城求学、工作、定居。少小离家老大回，归来已是老年身，河流干涸，稻田成宅，不见少时家园，不见石榴树，不见石榴树下的父母亲人。断壁残垣中，唯有芳草萋萋，无声应答……忆此，老人不禁掩面，老泪纵横。
　　而今，老作家已然不在，我却记住了那株苍老挺拔的石榴树，记住那些云烟轻掩的岁月，那个雨后黄昏，一位耄耋老人的怅惘叹息。
　　世事总被雨打风吹去。一朵石榴花，多少人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