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李子树，俨然结满了无数颗饱满的黄宝石，沉甸甸地缀在枝头，细弱的枝条被压得低垂下去，仿佛承受不住这满腹的心事与回忆。累累果实，竟如无数颗小小的愁心，压得枝条低垂，也沉沉地压住了我。那沉甸甸的便是时光的印记，是乡愁无声的分量。
　　三十年前，李子树于我而言，是童年时最奇妙的冒险乐园。树皮粗糙而结实，我如小猴子般蹿上树梢，绿叶浓荫之下，枝干之间，便成了我的天堂。未熟的李子，青涩又坚硬，如小小的绿石蛋。那日我小心翼翼探身去够一枚高枝上泛着黄晕的果子，脚底湿滑的青苔却有意捉弄，令我身体突然失衡，树枝咔嚓一声在我身下断裂开来。我重重摔落在地，掌心擦破，青紫的瘀痕如同刻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痛着。奶奶闻声赶来，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的伤处，温言道：“莫急呀，果子熟了，风儿自然会送它们下来。”
　　后来，李子成熟了，满树如缀胭脂，映红了树下仰起的稚嫩脸庞。我拾起李子一咬，爆出的果汁在嘴里流淌，然后顺着喉咙滑下，一直甜到心坎里。奶奶便会在月光如水的庭院里，一五一十地点数着那些“胭脂李”。她口中低声哼唱的，是古老而温柔的童谣，曲调如月光般流淌着，拂过树梢，拂过李子，也轻轻拂过我们小小的心田。而母亲，则将这些李子收进家中洁净的大瓷坛里，细心渍好。坛口密封紧实，如同封存了夏日的阳光与笑语。坛中腌渍的李子，在岁月里慢慢发酵，浸出酸涩又甘甜的滋味，竟也慢慢化成了我日后心底念念不忘的牵挂。
　　离开家乡后，我像一粒飘飞的种子，随风散落，辗转于陌生城市的角落。然而每逢夏至，家乡那树黄澄澄的李子便莫名地浮上心头。偶然在异乡的街市上遇见一篮青黄相间的李子，我每每忍不住买下，却总在咬下第一口后便怅然若失——那味道，终究不是浸染着家乡阳光雨露的滋味。那甜酸里没有故园的风，没有祖母哼唱的尾音，更没有母亲坛中浸透的时光。味蕾的失落更搅动了心底的乡愁，汹涌翻腾，如潮水般漫过堤岸。
　　前些日子，母亲特意寄来家乡的李子。打开包裹时，那熟悉的气息霎时弥漫开来。捏起一颗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如钥匙，瞬间开启记忆的闸门，幼时攀树、祖母的呢喃、母亲渍果的身影……一幅幅画面竟如潮水般奔涌而至。我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些什么，却又只余一片沉默。酸甜滋味在舌尖上复苏，过去的岁月亦在味蕾上无声流淌，我心中瞬间被灌满了旧日滋味，酸涩而温暖，盈溢如杯。
　　吃完李子，我悄悄留下几颗果核，轻轻埋进窗台花盆的泥土中。果核小小的，如沉落的心事，于异乡土壤里埋藏下故园的印记。
　　如今，那花盆里已悄然钻出了几茎细弱的嫩苗，羸弱却倔强地舒展着嫩叶。窗外高楼林立，遮天蔽日，这小小幼苗在钢筋森林的罅隙里，仰起头承接着有限的阳光，微弱而执拗地生长着。它此时正替我，日日凝望着故乡的方向。
　　原来乡愁便是如此：童年挂满枝头的果子，最终都在心中扎下根，纵使随人飘零天涯，也会在异国他乡长出如故乡般繁茂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