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灶间，在老屋最西头。虽是一个披厦，但进深较大，能容纳乡村人家厨事所需一切。灶台，橱柜，案桌，水缸水桶，坛坛罐罐，外加一个木鸡舍。
　　土砖灶台是多圆状的结合体，弧度很优美。灶台是我父亲一砖一泥亲手搭成的。灶台面上，除了安有两口铁锅外，还配一只或两只收口鼓肚的汤罐。汤罐装上冷水，炊事行进中，水便一同热了，可供洗漱，甚至饮用。记忆里，在灶台一角，时有一只白底蓝边的精致的小茶碗，碗底新芽碧绿，汤汁清冽，香气浓郁，混合在炊事的雾气里，沁入鼻息。
　　母亲在灶间居多，操持全家一日三餐。忙碌间隙，母亲端起那只茶碗，先看一会，像是打个招呼，然后才轻轻抿一口，一会儿，又抿一口，抬头，远望，神态悠然，像思考，又不像思考，像看什么，又像不看什么。
　　那时，我正处在跟脚的年龄，常常围着灶台转，母亲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我的“监视”。在我热切饥渴的眼神下，母亲端起茶碗，弯下腰，送到我嘴边。一股苦涩进入口腔，滑进喉咙，铭刻在我初始的记忆中。幼小不识茶滋味，不免失落，索性站到户槛上看乌渡湖，湖面碧波荡漾，辽阔向远；远处，雄浑的大山如落幕，沉稳而朦胧。那时，我不知道，在那一片大山中，生长着万千茶树，只见太阳每日从那里落下，进入另一重天地，这边，暮色四合，万物归一。
　　其实，精致的盖碗茶并不常有。每年茶季，上好的细芽，都被母亲制成精品，收藏起来，用于待客。那时，茶具远不如现在精致，且品种繁多，乡间多用大茶壶。那茶壶也很好看，高高的圆筒形状，上有金属拎环，质地白釉，细瓷，手感滑腻。外观描绘各色图案，有花草，有鸟兽，也有人物，栩栩如生。人物多为旧时仕女，容妆打扮，殊异今人，蕴含古意。饮茶时，似在和古人交谈，别生雅趣。
　　中国人好茶，待客以茶，历史悠久。唐陆羽《茶经》云：“茶之为饮，发乎神农。”可谓久远。而对于茶的广泛利用，一般则认为兴于唐，盛于宋，至明清以降，则更为普及。诚然，在皖地，茶事亦久负盛名。其境内黄山、九华山、大别山等山脉以及由此派生体系，群峰耸峙，沟壑纵横，植被丰厚，自然环境优越，其温度、湿度、光照皆合宜，故盛产佳茗。明时许次纾《茶疏》载：“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
　　是这样的，前不久，我去了本地名茶产地霄坑和杨棚的高山茶园，登高一望，见群峰连绵，层峦叠嶂，千山万壑之中，雾岚轻轻，浮在一片翠绿之上。山坡上，都是茶园，矮壮的茶树一丛一丛，枝头上的茶芽，青葱，嫩绿，像无数小精灵，在风中轻轻摇摆，似乎在邀请我，加入它们，也做那样一株茶。
　　其实，我家也有茶树，在门前一块地的后坎上，一大排，整齐有序。母亲打理它们，应时采摘、制茶。于是，在外谋生的我，每年都能喝到家中的新茶。
　　奈何，母亲晚年时，为病症所苦，头晕，骨疼，失眠，便秘。后来又腿脚不便，视力减退，更是无法打理茶树，只得任其荒芜。这时，我便买茶叶，本地产绿茶，很对母亲长久以来的口味。泡好茶，我端给母亲。一如几十年前那样，母亲双手捧了茶碗，注视一会，闻一闻，然后轻抿一口。良久，母亲说，嗯，好茶！对于茶，母亲说不出那些花言巧语，但母亲是懂茶的，“好茶”两个字，道尽一切。
　　有一次，我用手机搜索到一首采茶民歌，播放出来，旋律像清泉一样流淌。正在喝茶的母亲，突然偏过头，用心倾听着。这曲调，不同于母亲以往听过的《手拿碟儿敲起来》等老歌曲，也不同于母亲所熟悉的黄梅小调。我没有说，母亲也没有问，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喝着茶。母亲越发地安静了，一会儿，母亲靠在沙发上，在音乐流淌中慢慢睡着了，像沉入到一场梦里。
　　人生如梦。人之所梦，本是一场虚幻，以梦喻人生，就是说，人在逝去后，尘世中原有一切将不复存在，这当然包括疾病、苦难、烦忧。我很希望这是真的——为我的母亲，为天下所有为病痛所困的母亲。
　　壬寅年九月，我的母亲，走完了一生艰难旅程。
　　我母亲姓汪，外公给取的名字曰“叶梅”，成家后，为了和我父亲名字相适配，祖父为其更名为“叶青”。我外公是个旧式手艺人，家道尚可。母亲到我丁家来以后，在生活上着实下降了一个档次。唯嗜茶，起自我家。
　　南山叶青，北水波秀。现在，我的母亲与先行而去的父亲，安息于此。
　　正是茶季，漫山青翠之中，无数野生茶隐于其间。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她老人家一定会在那峰崖幽谷中忙着采茶了，然后炒青、揉捻、烘焙……
　　一方小几，两只精致的白底蓝边小茶碗，气韵袅袅，香气弥漫。我的父亲母亲，分坐两边，神态闲适，聊天，品茶，赏景……苍穹浩瀚，岁月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