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秋风起,芦花白。河湾湿地里的芦苇丛一夜飞雪,远望,苍苍茫茫。相比盛夏时的翠绿幔帐,多了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力。
每年这个时候,我喜欢去河边,看芦花飘,听河风吹,领受那些高秆儿植物群落的动静意趣,看它们于俯仰之间把秋天的境界推开去、推开去。
芦花,给人的观感的确与其他花不同。一样叫“花”,芦花的花态是打开的,飞扬的;其他的花,多是抱朵儿的,凝结的。芦花的花色是素洁、老成的,其他的花是软香轻红、调脂弄粉的。一样聚拢为花海,芦花是苍古宁静的,有月光秋水的气质;其他花,是热闹壮观的,有灯红酒绿、霓虹炫目的迷幻之感。
叶萌叶枯,花开花落,芦苇从头至尾一直是本色素朴。想到人们所谓的“思想”,不就是万事万物蜕掉表皮后那种本色的东西吗?芦苇被誉为“思想者”,或许有这种深意在内?
赏芦的胜地很多,我听说,杭州西溪每年有听芦节,秋芦飞雪,算是名城一大胜景了。然而,听芦?我纳闷儿了,为何不是赏而是听?听又能听出什么妙处呢?
河湾,是一片平平常常的河湾湿地,野生的芦苇家族在这里排兵布阵,漫度光阴。白露节令后,苇似枯金,染黄了远远近近的滩涂水域。风起、风静,林立交错的苇秆,随风而舞,芦苇丛成了一片动荡的海。那苇秆时时变幻着身姿,真个是向者如迎,背者如诀;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袅者如舞,侧者如跌。芦花一开,更是声势浩大,灰白花穗随风扬起,似万千拂尘,有一种清扫寰宇的意趣。
若是傍晚,夕阳染红河水,芦苇也被镶上金边,芦花花穗虚蓬蓬的,笼一团透明的橘色……是的,此时此景,让人心潮动荡、情思哀婉。
而听芦呢?
我觉得,听,相较于看,更具内向的凝聚力;听芦,会听出更多的感觉。
你屏住呼吸,任眼前的芦苇阵虚化成大雪覆枯林,沙沙——沙沙——风吹苇叶,像河水在喧哗。除此就是安静,安静里却有万千:是尘埃落下,水汽升腾,枯掉的苇叶在水中腐烂,水虫儿在苇丛中冬眠,是为秆叶输送营养的汁液停止流动……是芦苇的生机返回根须,回到寒凉的秋水里。此时,谁都不发出声息,像回到了生命的原初。谁都不觉得我是我,苇是苇,谁都摒弃了自己,摒弃了他者。是的,我是苇,苇也是我。我在随风起伏,我在飘扬花穗。我已无障碍与芦苇融为一体。此时的心间,不再有对与错、成与败,也不需要借口,不需要遮掩,不需要说谎,不需要唯利是图……
透透彻彻地安静一会儿,就好。
又一阵风过,索索——索索——叶与叶之间的摩擦,有色彩闪烁,那是被日渐加剧的寒凉逼迫出来的枯黄、干燥和明净,它们让飞舞的芦花也有了金属的声调。当苇秆俯下又直起,直起又俯下,这多像我们在人世间的行走,逆风顺风,摸爬滚打,甚至匍匐而行。一直走到了中年、老年,然而看清的、懂得的,似乎并不比芦苇多,并不比头脑中的疑惑多。
是的,现在是过去的映像,此刻又是未来的昭示。就像这芦苇,春是因,秋是果。春是生,秋是灭。而因果和生灭之间,那不可破解的生命之谜,对我们来说,仍有着急于破解的无穷魅力。
“芦花新雪秋缭乱”,这茫茫的芦花,何尝不是多年来藏在梦寐之境的那场大雪啊。而我们长路跋涉,已然芦花满头,一肩厚厚的雪花背负着。在那芦花尽头,有没有一座覆雪的房子,吱呀一声,柴门轻轻打开?为你,为我。
如此,听芦其实是听自己。是听自己与自己、与光阴、与世界的一次深入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