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了，我一直欠母亲一个道歉。
　　1995年我考取了中专，母亲高兴坏了。那时中专是包分配工作的，一毕业直接就去乡村教书。一天，一家人正围着方桌吃饭，母亲看着我高兴地说：“这下好了，你以后不用跟我一样，在农田里干又累又脏的活。”这是她常说的话，我听后默默点头。母亲接着说：“等你去了池州师范读书，我想去看看。”我愣住了，看着她一身衣服脏脏的，一头短发乱糟糟的，就像刚起床没梳理一样，心想这个形象去了不太好，就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去时，搞得干净整洁一点。”只见她连忙收起满脸的笑容，垂着眉、静静地吃着饭，再也没说一句话。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惹母亲不开心了。平时就不太爱说话的我，那时不懂得道歉，也不知道如何道歉。就这样，年轻的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我家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要步行四五里路，才能坐上去县城的汽车。母亲一年去不了一趟县城，县城也是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一半因为没时间，一半因为没钱。家里有十几亩田地，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很忙，从天蒙蒙亮一直忙到很晚睡觉。母亲说过，她苦怕了，家里再苦再穷，都要让我们姐弟三人读书，跳出农门。为了节省时间干农活，母亲把长长的秀发剪成男人似的短发。
　　那年，我弟弟在华中科技大学读大三，母亲抽空去看了他。到了暑假，我们姐弟都回来帮家里干农活。烈日炎炎的一天，我们一起去田里插秧，母亲捡起身边的一把秧苗，伸直腰，解开捆绑秧苗的草结，笑着对前面插秧的弟弟说：“这次去你那住了两天，花费了我一担稻子钱呀。”她嘴角微微上扬：“不过，武汉好，你学校也好，食堂菜的花样多，又好吃，蒜苗炒肉丝真香，家里几个月没吃肉了。”弟弟笑着说：“等我毕业了，带你吃更多好吃的。”母亲很幸福地笑着：“好！就你嘴甜，插田吧！”
　　我见母亲一脸的幸福，不禁想起多年前母亲曾经说要去我学校看看，可直到我毕业了，也没见她去。记得姐姐在芜湖读书时，母亲也去过。我插秧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想着，还是我几年前那句话深深地伤了她。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体会不到她的艰辛。
　　我抬起头，很想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却没勇气说出口。
　　至今我也没说出道歉的话，但我一直用行动向母亲道歉。我在乡村学校工作的第三年，去了一趟县城。看见店里挂着一件浅蓝色的羊毛衫，很漂亮，摸着软软的，我想如果母亲穿在身上肯定很好看。我问了一下价格，需要两百元。那时我一个月工资仅三百元，平时省着用，终于有了两三百元积蓄，全带在身上。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买下了。
　　到家后，我先藏好衣服。晚上等母亲忙好，拿出给她穿上时，母亲疑惑地问：“你新买的？”我说：“嗯，买给你的，好看吗？”她连忙埋怨：“你真是浪费，我不需要衣服。现在挣钱不容易，你有点钱要存着，以后成家需要。这多少钱？”我记得母亲以前买衣服大概都是十几元一件的，要穿破为止。迟疑了一会儿，我说：“就二十元，不贵！”母亲连忙说：“这么贵，我都是买十几元的衣服，以后别乱花钱了。”
　　我记得母亲在家干农活从来不穿那件衣，只在走亲戚、出远门，或逢年过节时才穿上，并且逢人就要说：“这是我小女儿给我买的！”话语里透着幸福骄傲。